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他家隔壁是来了个怎样的怪姑娘啊,   半夜不睡觉爬上高高的墙拿球丢他,   不道歉就算了,   还一副跟他很熟的直呼他书呆!   之后,更是习惯成自然的常到他书斋报到,   只是,奇了、怪了,   有门她不走,她的来去总是藉由翻墙,   而且,跟他闹个小脾气,   她竟咻的在他眼前消失无踪,   不会吧,   他家隔壁是传说中的鬼屋,   那她不会是…… 唐婧→灵狐窃情 楔子   十四世纪的中国,正是元王朝政权逐渐走向全面崩溃的时期。   元朝建立半个世纪以来,用野蛮的方式统治中国,无情的屠戮及剥削,使得百姓苦不堪言,到处出现农民暴动,元王朝岌岌可危。   虽处乱世,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除了仕宦一途似乎也难有其他选择。   尤其对于现年二十三岁的方拓儒而言,方家于拓儒父亲时代迁居至浙江处州府青田县南田山武阳村里落了户。   方家世代书香,拓儒曾祖、祖父曾在元朝先后担任鄞县县学教谕,父亲方敬基也是当地名儒,并在当地县塾执教,是个绝对服膺儒家传统道训的夫子,对于独子的教育十分重视。   方拓儒自小聪敏绝伦,三岁习经,五岁赋诗,七岁时入塾读书,十岁入郡庠,饱览儒家经典,圣贤笔墨,至十余岁时,好学成癖,鲜少出户。   他是个书虫,对于同辈孩子们惯常喜爱的游戏鲜少参与,净爱读书,常常连室外钟噪鼓鸣、风雨之声均充耳不闻,读书日盈   寸,且能根据文意,发微阐幽,凡教过他的夫子均盛赞其为奇才,非凡俗之辈,父亲对他向来寄望甚殷。   十七岁时,方拓儒即在乡试里中了秀才,隔年原应赴京应试,却因家有事耽搁。   二十一岁,入冬,方拓儒挥别家人,身旁跟着个小书僮——十五岁的墨竹,千里迢迢由浙江至燕京,上京赴试应举。   时间原该是很充裕的,却在方拓儒临出门之际,高龄祖母突罹重症,卧病不起,不舍亲恩,方拓儒硬是再延了出门时机,就为了想多陪陪白小最疼他的奶奶,没想到这一延竟拖了几个月,祖母最后仍是撒手归西,他戴着重孝,夏末就该上的路转眼却等到了冬季,千里路途时间紧迫,两主仆心里有数,这趟路程,且有得拼命。   墨竹五岁起便在方家帮事陪读,乖巧懂事,一路不多吭气,扛紧了少爷的包袱行李,全心赶着路途,临出门前老爷再三叮嘱,少爷虽聪敏过人,但脑筋全用在读书上头,真要论起生活起居,跋涉长途,或对外交涉,打点事宜,怕还得全多仗着他这年仅十五的小墨竹多帮忙。   日夜兼程,一个月后,两主仆终于来到淮南瓦埠湖畔,路途过半,主仆两人总算可以松口气。   天色茫茫,隆冬时节,雪落寸许,方拓儒主仆在前面镇落买匹老驴扛行李,偶尔,还可以偷闲到驴背上歇歇冻僵的腿。   冬季里的瓦埠湖,湖面全结了严冰,这一路上冷清得紧,走了半天,除了两主仆同头老驴,不见半个人影。   “少爷!”罢竹一开口,一团雾气迷蒙喷出,“雪大了不好赶路,依着图,前头三十里处有个镇落,咱们得赶在入夜前进城,否则天寒地冻,荒郊野外,怕过不了夜!”   方拓儒朝墨竹点点头,没多言语。   主仆急着赶路,没走两步,老驴却停住步子。   “搞什么东西!”墨竹皱皱眉给老驴后臀一巴掌,“这种鬼地方,磨蹭个什么劲?”   老驴嘶了几声,跺跺脚,依旧不肯前行。   只见墨竹先是哄骗,后是威吓,老畜牲依旧使着性子。   “信不信我将你扔在这里当‘冻驴’!”墨竹火了性。   “同个畜牲发什么脾气,”方拓儒气定神闲,笑了,“事出必然有因。”   “当然有因!”墨竹哼了声,“它是怕天凉咱们捱了冷,想当头死驴子,让咱们卸下他的老皮革裹着暖暖身子!”   扔下僵持住的书僮及老驴,方拓儒只身前行,白雪同鹅毛绒似地漫天漫地哗然洒下,他身披皮裘,头戴毛帽,脸上却没得防护,这会儿,原本秀逸引人的俊颜裹上糖霜似地有些可笑,一双剑眉覆着厚厚的雪片,薄削的唇,山峻似的鼻峰,那双总是含着智慧与温柔的双眸,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总是未语先笑。   十来步后,方拓儒发现老驴不肯前进的原因了。   雪地里,若非贴得近,他真会看不出那头落人猎人设下罟笼里的小东西。   雪是白的,天是白的,地是白的,湖水也已结冰成白,而它,一头小狐狸,竟也全身雪白柔嫩。   只是,它两只前蹄殷殷透着鲜红锁在铁齿里,那被铁尖齿环   交伺咬紧的伤处,在一片静白里,红得突兀。   小东西落入陷阱里该已有些时候了,它一定曾挣扎过,咬过铁环,愈是施力,铁齿却龃咬得更深,这会儿它似乎已然气力用尽,瘫软在罟笼里。   乍见这个雪白而美丽的小东西时,方拓儒心头透着不舍,天地万物均有灵性,不该遭恶意屠戳,他倾下身子,双手接近罟笼。   还未碰着铁齿,猛不其然,方才明明已然昏厥的小狐狸竟转过头在方拓儒手背上猛力咬下。   方拓儒跳开身,压住冒出血的手掌,伤口很深,他摇摇头向罟笼里那对清灵美丽却扬着戒备的亮瞳解释着。   “小家伙!你真是够狠的了,不过,幸好……”他露齿一笑,“还不致命!”方拓儒一本正经蹲身望向雪狐,像是在安抚个不听话的孩子,“别害怕,我不是坏人,只是想救你而已。”   雪狐不再张口,望向他的眼神似乎有些软化。   “少爷!”墨竹跟过来,见少爷手上带着伤,着了怒,“眼看天要黑了,咱们得赶路,别浪费时间在这些不知感恩的野畜牲身上吧!”   “野畜牲也有命!怎可见死不救?”方拓儒很坚持,袖口一挽,倾身研究起罟笼里的铁齿环。   “救人也得分救得、救不得呀!”墨竹指着方拓儒的伤,“莫忘了‘中山狼’的故事,少爷当真要救这只野狐狸,若它脱困后还想着要填饱肚子,您是不是还得奉上自个儿的肉身救人?”   “你当我真是个迂儒吗?”方拓儒笑,手上未歇,“即使它饿了,我也不会让它吃我的……”   墨竹原是笑着的脸,在听到少爷的下一句时,脸色起了僵硬,再也笑不出。   “我先将老驴让它果腹,再不足,还有个小墨竹,不是吗?”   “少爷!”墨竹噘起嘴。   “别多话了,你不是要赶在天黑前进城吗?再不过来帮忙,咱们就等着露宿荒野吧!”   墨竹心不甘情不愿蹲身施力,这么多年了,他早了解少爷的脾气,别看他乎日笑嘻嘻地不端架子,但脾气拗得紧,决定的事情谁也劝不听,除了老爷,但这会儿,墨竹总不成为了这点小事回转武阳村请出老爷吧?   雪地里,两主仆耗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救出那只已然奄奄一息的小狐狸。   “成了,”墨竹挥去手上沾着的血渍,“将它扔在这里,咱们走吧!”   “那怎成,”方拓儒解下皮裘,在墨竹瞪大的双眼中用裘衣包住受伤的狐狸抱在怀里,“天寒地冻,它又受了伤,非死不可,若不救到底,又何须费神!”   “少爷!"雪地里,愣了半天的墨竹总算清醒过来,叫唤着追上少爷。   老驴虽然终于肯提步前行,但似乎对那狐狸有所忌惮,硬是不肯驮它前行,没得说,墨竹赶驴,方拓儒抱紧着怀中受伤的狐捏顶着风雪前行。   雪落得冰寒,未着皮裘的方拓儒搂紧怀中的小东西借此过点暖意。   雪狐毛皮,世所罕见,在御寒的本领上,名列前茅。   小狐狸偎在方拓儒怀里,骨碌碌的大眼睛恍若已然回复精力,它的眸子不再亮着戒备,改以好奇代之。   “知道吗?”在方拓儒将腿拔出盈膝雪层前行之际,竟还有心情同怀中小狐狸说笑,“你有双好漂亮的瞳眸,星星灿亮的,比人类的更要纯净无垢!”   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他总觉得小狐狸竖直耳朵,似是听得懂他的话。   方拓儒自小埋首书堆,对外界事物兴味不大,犹存赤子之心,这会儿虽是忙着赶路,却在不知觉间竟同只狐狸说起话来。   “我对你有救命之思,在人类族里,”方拓儒笑着,纯粹戏言,“回报救命之恩合当以身相许!”   “瞧你这双漂亮的大眼睛,若为人类,必是个绝色佳人吧!”方拓儒笑语,“若真如此,拥有你一生一世不足,我要的至少是三生三世!”   雪地漫飞里,他并不知道,一句戏语改变了两人几世宿命! 返回灵狐窃情目录 下一页 第一章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   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不是方拓儒第一次听见隔着墙传来的歌声了,却屡屡,那甜软软含笑的嗓音总迫使他搁下手中书册,睇着高高墙垣,臆思着这样悦耳诱人的声音会是隶属于一个怎样的女子?   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他向来是个专心于经典里的人,钟鼓无扰,风雨无觉,现在,竟会为了个未曾见过面的女子魂不守舍?!   “少爷!”推门进来的是墨竹,见少爷歇下书卷,他笑了,“您真厉害,算准了我会送莲子汤来,是以停下来歇口气。”   方拓儒不想多做解释,伸手接过莲子汤,这是母亲刻意冰镇过的甜品,夏日炎炎,消下不少躁气。   “读归读,”墨竹将托盘搁在腋下,叹口气,“可您还真是没有功名的命,前几年府上多事,再来临出门前让太夫人的病给延迟丁,后来途中还遇上了方国珍兴兵作乱,朝廷追捕漏网之鱼,一路上封城闭路,硬把咱们给困住了,俟脱身,人家也考完试,”墨竹摇摇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提起被困在西寺坡的事情,墨竹满心惋惜,方拓儒却不太介怀,求取功名是父亲的意思,这样的乱世里,为官并非好事,虽然,当个手无寸铁的一介草民同样困顿无助,外头到处起乱事,武阳村里这几年虽然还平静,但谁都不敢保证这样的岁月还能有多少时候。   同村里年长方拓儒十来岁的友人刘基是个例子,刘基是个不世奇才,中举后曾被授为江西高安县丞,辅佐县令.却在清官难为的环境里得罪了一帮恶势力,屡遭毁谤,辞官后三年再仕,直言脾气不改,照例又惹了些闲气,辞官后他移居杭州,寄情山水,在西子湖畔、武林山麓,饮酒赋诗,遣兴自娱。   刘基曾与方拓儒聊起,这时节,要不就昧着良心出相人仕,但求苟存,要不就干脆隐居山林,闲云野鹤,游仙去也。   “看着吧!”刘基说得肯定,“这天象,很快就要改朝换代的!”   方拓儒深信刘基本事,除了满腹经史诗文,他还深谙阴阳八卦及风水占卜,向来是个料事如神的奇人,若非上有高堂,方拓儒会学刘基四处野游,印证所学,并寻觅乱世中的英雄,辅佐他样成就功业。   “若无功名命,何劳功名念!”方拓儒对着墨竹笑,“那回出门也不算全无收获,除遍览西寺坡冬雪美景外,咱们还带回了个脚力不错的老驴。”   “快别提起那头老驴——‘太老爷’了,提起这畜牲,墨竹就一肚子气,”墨竹自鼻里哼了声,“这老东西还真不辱没了我帮它取的名字,生眼睛就没见过这么不懂规矩的畜牲,好吃懒做,连灶房里的余管事都嫌它不中用,外出买米扛盐都不曾使唤过‘太老爷’当勤。”   “还不全怪你!”方拓儒耳际滑动着小书僮的抱怨,眼线却攀上窗牖外飘浮的细云,“给个畜牲取这样尊贵的名,也难怪它生娇气。”   “怪不得墨竹,谁叫这畜牲硬脾气,不肯驮那头受了伤的狐狸,害您还得一手血污踱在雪地里,小的气不过,这才给它起了这样的名字。”   方拓儒但笑不语,亏这小于敢责怪“太老爷”,那一天,这小子还不也是有多远躲多远,避之惟恐不及的模样?墨竹重提此事,方拓儒眼前忍不住浮起一双漂亮星灿的瞳眸,因为那头他在雪地里救起的小狐狸   那日在雪地里踽踽缓行了三十多里,俟人寿县,已近夜半,墨竹满口叨念,说是狐狸误了行程,对这事,方拓儒倒不曾放在心上,入了客店,要间上房,墨竹打地铺惯了,行脚一日夜,倦极连身子都未洗,倒头就睡。   方拓儒先从瞌睡连连的店小二那儿要来了刀伤药及纱布绑条,处理完雪狐伤势后,再将它搁在地铺上,靠在呼噜作响的墨竹身旁,自个儿则带齐了换洗衣物至客栈另设浴所洗浴。   再困、再累,身上若有异味,他会睡不着,这是他的习惯。   一俟回房,却发现小狐狸在他床上,偎在他枕边,见他进房,它翘首觑着他的动静。   方拓儒失笑,摇摇头去了外袍,仅着单衣上了床。   “你不想同墨竹睡?”他的语气倒像在问个孩子。   狐狸当然不会回答,骨碌碌的眼珠子转了圈。   “嫌他吵?”似乎是为了配合方拓儒的问题,墨竹鼾声响起。   “还是因为他赶了一天的路不洗澡,身上发臭?”   那一瞬,方拓儒似乎看花眼,他仿佛见着狐狸眼底亮起了轻笑。   “你若硬要与我挤一铺,话我说在前头,”方拓儒摊平被一本正经同只狐狸约法三章,“睡着后会不会出声,我自个儿也不清楚,你可别嫌吵,咬我一口,我睡熟后向来会打转,触着你伤口,怨不得我,最后一点,也是最要紧的,”方拓儒抵近狐狸身上嗅了嗅,眼神亮着讶异,“什么不灵,我鼻子最灵,怕异味得很,嗅到臭味会忍不住把东西踹下去,尤其是如你辈者的狐骚味,奇的是……”他摸摸小狐狸柔顺平服毛茸茸的颈项,浅笑,“你身上竟没有那股吓人的狐骚气味。”   不只没狐骚味,夜兰人静,梦境里,方拓儒鼻端不时有股软软的甜香袭人,在他不设防的当儿,缠入他的记忆里,当时,他并未意会到这股香气竟是来自那蜷在他身旁的小狐狸。   隔天清晨,方拓儒醒在天光里,地上的墨竹却尚在梦里。   他会醒来是因脸颊上有股毛茸茸的东西搔着他,待神智清醒,他才看清,是那只小狐狸,它正用尾巴将他唤醒。   一夜休养生息,那小狐狸倒是恢复得快,神采奕奕。   “这么早把我叫醒,”方拓儒想起墨竹有关“中山狼”的警语,打个呵气,“别真如墨竹所言,伤好了,接下来你决定该是填饱肚子的时候了吗?”   小狐狸偎近他怀里,瞪他一眼似的,继之举高颈项到方拓儒跟前,这时候,他才看清,在它左前足踝上被扣了圈上头刻着奇怪文字的银环。   “戴着不舒服?要我帮你解下?”他总算明白了它的意思,猛一使劲,他用力帮它撑开银环。   就在挣开银环瞬间,小狐狸由他怀中窜出跳上窗棂遁走,临去前,它回头颅了方拓儒一眼,那一眼不全是感激,深沉难懂。   窗帘子晃呀晃,方拓儒手里还捏着银环,睇着那个还负着伤的小家伙毫不恋栈地离去,不知何以,心头升起莫名怅然。   再回到现实里,方拓儒对于自己当日为只狐狸失常的心绪失笑,自小他从未曾兴过豢养一只宠物的念头,当时,也不知道是哪儿不对劲,竟会对只狐狸起了眷恋。   这会儿听见墨竹重提此事,他的神思忍不住又回到那只曾蜷在他身边睡了一夜的小狐狸身上。   ~~~   “什么叫先立业后成家?!”方夫人圆睁双瞳,“功名未成不成家?拓儒,敢情你是想让芸娘再等你三年?!老爷子,”说不过儿子,方夫人转过身向坐在太师椅里的方敬基求援,“你倒是开口呀!儿子不急,咱们可还等着抱孙子,世道乱,不赶紧成个家,到时候连妻子都被冲散了。”   方敬基啖口热茶,睇着独子不语,这孩子向来极有自个儿的主意,他想听听。   “就因身在乱世,”方拓儒漫不经心,“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又何苦累得人家成寡母孤子!”   “老爷子,你瞧瞧,你儿子这说的是什么胡话?”方夫人气极攻心,“咱们方家到你一脉单传,你硬要诅咒自己不打紧,可别累咱们二老死后让泉下的列祖列宗怪罪。”   “拓儒,”方敬基开了嗓,“旁的不提,沈家小姐打小与你订亲,这么多年来,人家不明提,咱们心底也有数,你今年二十二,算算芸娘也十九,早过及笄之龄,一般人家的姑娘这岁数别说妻子,连人家的娘都当了,你口口声声乱世不误人,可早已误了人家姑娘的婚期,再说,芸娘与你自小指婚的事情,在她们文杞村、咱们武阳村里谁不知晓,可没哪家媒婆胆敢再上她沈家的门另议别家男子,你一延再延,才是害了人。”   “是呀!再说,”有人帮腔,方夫人更大声了点,“在咱们青田县里,芸娘是首屈一指的美女,撇开貌美不提,听说性格更是贤淑多才,品性端良,不可多得,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你这镇日埋首书堆里的蠹书虫不知宝。”   方拓儒淡笑,对于母亲称他为蠹书虫不很在意,当条蠹虫也不错,少些人间烦事,反正书中自有颜如玉。   对于沈芸娘,他几乎快要没有印象了,拓儒祖父与沈家上代是官场挚交,原意在方敬基这代就要结亲了,怎知两家生的都是儿子,只得作罢,及后,方敬基生了个乡中才于方拓儒,沈家则有个沈芸娘,两边老人家热呼呼地,就在方拓儒七岁,沈芸娘四岁时,订下了这门娃娃亲。   最后一次见着芸娘是在她十二岁时,果如传言,她生得粉雕玉琢,只是害臊胆怯得紧,对她的那一眼印象,方拓儒还是隔着她母亲身后赞神了半天才见着的。   这样的姑娘不该生在乱世,该是被人呵护养在侯门深苑里的,方拓儒自信没有封侯进爵的本事,始终不想误了人家姑娘。   “既然爹娘心意已定,”对于父亲的话,方拓儒向来不敢违背,“拓儒不再有异议。”   方夫人闻言大喜,喜孜孜地唤来年届七十的方管事,方笃信是方敬春父亲时的书僮,连姓氏都跟了方家,方敬基父亲逝后,他在家中地位已形同方家人一般,这会儿只见老管事与方夫人热切商议着,该上哪儿觅媒婆选黄道吉日到沈家正式下聘议婚,方家曾是官宦人家,这会儿虽离了官场,家道不如从前,但还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家,沈家也是个大户,双方都不能违了礼数。   对于娘亲叨叨絮絮的言语,方拓儒并不是很用心聆听,反正大小事自有人打点妥当,他只需认命当个新郎倌便可了事,游移的心思却在听到娘提起隔邻新搬来的人家时,总算收回了神。   “要是拓儒肯早些儿允了婚事就好,那我就会及早购下隔壁那间屋,再不久,媳妇儿、孙子们陆续加入,若能打通两处,宅子里就甭担心不够敞阔,只可惜,”方夫人惋叹,“真没想到这屋子竟然还有人要,前几日刚易了主。”   “你指隔邻那座老屋?”方敬基摇摇头,“算了吧!你总说那屋子林木荫顶,见不着天日,阴森诡异得紧,空了十几年没人理会,这会儿有了主,你却又舍不得。”   “那屋子本就阴森!”方夫人理直气壮,“咱们是儒儿九步时在这儿落的户,迁入时不知情,及后听街坊说起,才知道难怪咱们这座大宅子买得贱价,就因为旁边紧邻个闹了鬼祟的屋宇。”   “听说那屋子里原住有富商一家子人,男主人性好渔色,三妻四妾不提,兼之惯在勾栏院里勾搭胡混,一回,富商看上了个刚入府年方十五的俏丫鬟,霸王硬要上弓,那丫鬟却是个规矩人家的姑娘,抵死不从,跳到水井里损了命,富商人面广,这等小事官府也就不予查究,只是,不久后,富商发妻,一家主母,竟被人发现夜里死在井边,这丫鬟才被传成了个勾魂鬼,口耳相传,屋子里整日鬼影幢幢,富商一家子吓得赶紧搬走,这之后,屋子再也无人敢住。”   方夫人叹口气,继续说:“这回若非为了儒儿,我才不会去打这屋子的主意,退一步想,事隔多年,咱们若能将那屋子重新整治,砍掉蔽天林木,重建屋宇,倒也不坏,加上咱们方家行事向来磊落,不惧什么鬼祟,否则,你看,咱们在这儿一住十五载,不都好好儿的吗?所以呢,”方夫人下了结论,“坐得直、行得正,妖物能如何?”   “娘,”始终沉默的方拓儒开了口,“您知道隔邻搬来什么人家吗?”   方夫人尚未同话,一旁的方管家倒搭了腔。   “少爷!这种琐事您问夫人,还不如问咱们这些下人来得清楚,”顶着一头白苍苍的发丝,方笃信佝偻着身躯浅笑盈盈。   “那户人家是上个月十八搬来的,何以老头子记的如此清楚?只因那日正是瑶池王母圣诞,我陪夫人上香归来,隔邻大门敞开,进了两顶轿子,一炷香时间后,隔邻大屋原屋主童老头儿掩上门正待离去,我便趋前探听,童老头喜孜孜地,这屋子搁了十七、八年乏人问津,是当年闹过事的富商当成还赌债押给童老头儿的,童家晚辈却没人敢住.卖也卖不出去,这会儿见有人要,自是开心。   “倒不知买主是何来历?”这会儿倒换成方夫人好奇了。   “童老头说是对姓古的祖孙女,那古老夫人该是有病在身,童老头隔着轿帘只听见个老妇人不断咳嗽的声音,连面都不曾见着,从头到尾都是古家小姐与他洽谈的,那小姐也不过刚及笄的年纪吧!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行事倒是利落妥切,二话不多说,依着童老头开的价钱便了了账,童老头见两阻孙身边无人侍应,亦无家丁使唤,不免有些忧心,这屋于荒芜了十几载岁月,蔓草丛生,蛛网纠结,可不是个老婆子和小姑娘可以弄干净的。”   “这顾虑倒是,”方夫人帮起祖孙俩心急,“先别提弄干净环境的事儿,光是那些真正‘不干净’的东西,这童老头卖屋前是否曾与她们说清楚了?”   “这事儿我也问过,”方管事回复,“童老头儿是个老实人,他说打一开始便跟古小姐提了,那小姑娘倒是气定神闲,回了句,‘干净与否自在人心底,这事儿我和姥姥倒是不惧的。’童老头哑口无言也就不再提了,至于仆役方面,古小姐说她自会盘算,请老人家宽心。”   “听起来,”方夫人心生佩服,“这古家小姐倒是个能干的姑娘,只不知生得什么模样,远亲不如近邻,方管事,过两天你找个机会过去打声招呼,毕竟那一老一少都是弱女子,若有需要的地方,别吝啬了。   “夫人吩咐,”方管事揖身,“小的心里有数。”   “不提隔邻的事儿了,”方夫人总算转回找儿子来的问题,“方管事,咱们还是来谈谈到沈家提亲的事儿吧!”   花厅里谈得兴高采烈,方拓儒自侧门悄悄踱出,点完头,这桩亲事已然没有他的事儿了。   由花厅转回书斋,书斋窗前,正是与隔壁相隔之墙垣,这两天没再听见那个甜软软的噪音,他竟有些思念起那个声音。   是那古小姐的声音吗?   还是,那是古家请来帮佣的丫鬟的声音?   方拓儒不曾与沈芸娘说过话,不知道他未来妻子是否也有这样软软而诱人的嗓音?.   发觉自己竟然对着一堵墙起了半天玄思,方拓儒哑然失笑,回过身,他正想举步人房,不期然,白天而降,一抹红咚地一声击中他头颅。   他倾身从地上拾起祸首,是一只桃红色的鞠球,外裹皮革,中实以毛,打着人并无痛意,只是猛然间吓了一跳,捏着球,方拓儒左顾右盼,却见不着跑球的主人——那罪魁!   “这儿呢!书呆!”   猛听着这嗓音,方拓儒心跳加速,是那哼着词曲儿的主人!   他好奇了许久的女子!   落日偏西,大半个日头刺剌地挂在西边山头,方向正是书斋外的墙头处,也正是女子出声所在,余晖将尽,亮度却刺着人眼,举手半遮眼帘,方拓儒才得以看清楚墙七事物。   就算看得清,他依旧没能看清她的模样,除了双骨碌碌满是   慧黠的星眸外,他什幺也看不见,却不知何以,初次会面,那双眼睛给了他似曾相识的感觉。   墙垣很高,方拓儒已经算是相当高硕的身材了,那墙垣却几乎是多叠了半个他的高度,方夫人向来“不干净”的东西远远避之,搬来不久,知道隔壁曾闹过鬼祟,是以特意请了工匠砌高两家间隔的墙垣,是以这会儿那姑娘捉着墙垛往这边瞧的神情,该是下头叠了东西踮高脚尖才构得上的,是以,他只看得见她的眼睛。   “叫谁书呆?!”好个蛮丫头,砸了人不先道歉,竟还骂人?   “叫你呢!”虽见不着表情,这会儿那丫头语气里可满是得意的笑声,“院落里不就你我两人,我出的声,唤的人自然是你,真是呆得可以,还想抵赖?”女子轻哼了声,“叫你书呆已算客气,你娘唤你‘蠹书虫’,古人韩愈曾说‘岂殊蠢书虫,生死文字间。’,那才真叫难听。”   闻言,方拓儒反而笑了,“姑娘倒厉害,隔道墙,连我娘骂人的话都听得见。”   “哼!是你的事儿我才会费神,若换成了别人,求我也懒得理厂   这句话说得小声,方拓儒听不清楚,忍不住扬高声调,“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耳听扰心,目视扰魂,少听少视,意念竟成!”那姑娘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隐含掸理,更勾起了方拓儒的好奇,只听得女子笑着接续下去,“听不见说什么不打紧.把球还来就成了。”   “还球不难,可……”方拓儒踱近墙,极目翘首,“我想先看看姑娘的模样!”   “看我?!”女子巧笑,“有啥可瞧,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罢了,皮相乃身外之物,重要吗?”   “原不打紧,”方拓儒执念着,“可我着实好奇那个会吟唱着:‘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原来……”女子咯咯娇笑,“原来厉害的人不只我一个,隔道墙,竟有条蠹书虫不乖乖读书,偷听我哼曲儿。”   “原来真是你!”方拓儒笑了,心头突然踏实,想起方管事在院落另一头有座专供修剪高处枝头的长梯,他向女子扔了句,“等我!”随即奔离。   待方拓儒气喘吁吁抱着长梯回到墙下,却已不见方才攀在墙头的星眸,犹不死心,他借着倚墙长梯登上墙垣,晚风拂逆而起,墙垣上视野极阔,将隔邻那林木蔽顶、荒草蔓芜的景致看得清楚,穷目所及,却没有,没有他想见到的人儿。   隔邻墙角处堆着几个叠垒高起的大酒坛,显见方才是那姑娘用来攀在墙上头垫脚用的,可这会儿,伊人已杳,方拓儒怀里揣着掬球,怅然若失。   “书呆秀才爬上墙,不怕惹人看笑话吗?“   乍然听见那调笑的嗓音,方拓儒身子一震,险些由墙头跌下,声音是从他背后,也就是自个儿家中的院落里传来的。   他猛一回头,墙下不远处,一个头梳双髻,春柳似的浏海下,秋波流慧翦水双瞳笑意盈盈,身着雪白柔衫的及笄少女俏生生地翘首凝睇着他。   少女并非令人惊心动魄的绝艳,也不是芸娘那种精雕细致的秀丽,却有股动人至极的神韵,清灵灵地,揪着人心不放。   “你……”方拓儒有些傻了,“你怎会在这边?”   “不是你说想看我的吗?”少女笑了,软甜甜的诱人嗓音。“如您所愿!”少女俏生生一个福身为礼,灿亮瞳眸睇着方拓儒笑。“小女子古灵儿见过方公子!” 上一页 返回灵狐窃情目录 下一页 第二章   那日黄昏里,方拓儒陪着古灵儿玩了几局掬球,还坐在墙垣上陪她眺远,直到星斗灿了头顶,直到屋里掌了灯,直到他知道待会儿会有人来唤他用膳而不得不停上。   “若有空,”他盯着她就着墙边大酒坛跃下墙那头的身影.心头漾起异样的不舍,“随时欢迎你造访!”   她粲笑向他挥挥手,没答话,转身踱入荒烟蔓草里。   虽未承诺他,但自那日起,方拓儒书斋里便三不五时会出现古灵儿娇俏身影。   初时,方拓儒担心她的安全,灵儿笑笑不在意,说她有几个走江湖的朋友,学了点儿三脚猫的把式,比起他这书蠹,还不知有多少本事!   是以墙边那只长梯日夜总是杵在那里,不知情的仆役更动过,却让方拓儒不动声色搁回去。   灵儿通常会在亥时或子时左右到来,那时的他读了一夜书,神志有些昏顿,但一听到窗棂上传来轻敲三声,立即精神大振。   那是他与她互通的暗语,听到窗响,他会雀跃地奔去开门.门外,果然是笑意盈盈的佳人。   灵儿喜欢夜晚,她说安安静静,黑黑黝黝地,风又凉,心也静,此外,这时候,姥姥多半已睡下。   “你会怕你家姥姥吗?”方拓儒曾如此问过灵儿,如果是为了和他见面说话,害她被家人责骂,他会自责。   “我谁都不怕,唯独……”说这话时她转头睇他一眼,正正经经的,“唯独怕你。”   “怕我?”方拓儒惊讶万分指向自己,“为什么?”他露出不解,“我凶吗?”   “不凶、不恶,还呆气得紧!”灵儿笑得淘气,敛起方才难得的正经,“什么都不为,只因为我欠了你的!”   这样的话,方拓儒只当她是句玩笑。   来过几次后,灵儿来都会带书要他研读。   “孙子兵法?!”方拓儒将书放在桌上摇摇头,虽不忍拂她好意却不得不宣言,“灵儿,我对这类兵事的书籍没兴趣。”   “没兴趣也得读!”她可不由他,“乱世里,读这东西好过你的儒家经典,那玩意儿虽也重要,却只能用在太平世里治国兴邦,至于兵书,统兵黩武是乱世里必备的招式,相信我,不久后你或许就用得上。”   见方拓儒仍有迟疑,灵儿说了话。   “读不读随便你!”嘴中虽嚷着随便,灵儿却将书全塞人他怀里,“不读也成,”她虽是笑着说的,眼神却坚定,“只是,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   方拓儒闻言不再多语,熠熠烛火下,开始览书。   读着读着竟也读出些许兴味,之后,灵儿还拿了套“武穆遗著”等典籍,更拓展了他在兵学上的知识。   偶尔,灵儿会带些丹药、炖品给他。   “给你,书呆!”灵儿笑着不多解释,“补脑。”   对她,他有全然信任,她给什么他便吃什么,从不多问,心底却有数,她带来的都是好东西,一入喉,清甘回甜,脾顺脏清,脑子里瞬间清明。   他曾开口让她别再塞些价值不菲的东西给他,她却不搭理。   她似乎以照顾他,以满足他的需求为乐,且乐此不疲。   有时候,方拓儒几乎想不起在从前,没有灵儿造访的夜里,他是怎生过的?   那天,下了一日豪雨,晚膳食毕,方拓儒惯例踱回书斋。   一路上除却石板路外,满地是泥泞,雨势哗啦啦不歇,这一夜,看来不会止了。   路过墙垣,方拓儒睇见倚在墙边的长梯,凄风苦雨里,它看来脆弱而脏污。   莫名地,他心底冒起烦躁,行至屋里满室昏暗,点上烛火,虽然屋里漾起暖意,他心底仍觉冰寒,这会儿方拓儒才意会过来,顷躁不为风雨,不为沾了半身的泥泞,只为了,下着雨,灵儿就不能过来了。   方才由正屋过来,雨势正大,墨竹本要同行帮他打伞,却让他挡回去,最近夜里他都尽量遣远墨竹,不为啥,只为了,也许灵儿会过来。   可虽只是个“也许”,却也够他期待的了。   可今夜,方拓儒颦紧眉头睇着窗外雨幕,看这光景,灵儿该是不会来了。   集中心神,片刻后,他总算进入典籍的世界里,   窗外传来巡更人敲梆子的声音,子夜时分,夜雨仍是淅沥未止,方拓儒伸展腰杆,蓦然,窗棂上传来三声轻响,他不敢相信,片刻后三响再起,他才倏然起身奔去开门。   会是她吗?方拓儒止不住心跳如擂。   风雨里,披着一件防水兜儿,手挽一方漆木提盒,笑意盈盈的女子,正是灵儿!   见着他,她骨碌碌的星眸光是扫了屋里一圈,继之缓缓开口道:“敢情你是读书读到周公殿里去了,大风大雨的,让人家在外头等半天!”她嗔怪的语气娇嫩嗽的煞是动人。   “真是对不住!”他急急将灵儿迎入房里,帮她取下还淌着水的兜儿,乍然见着她的喜悦傻愣愣地还留在脸上,“就因为大风大雨,我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来?”她倒是利落地帮他接了话,转身将漆盒搁在几上,开启盒盖拎出两罐瓷盅,“一碗人参鸡,一碗银耳莲子,”她将瓷盅搁到桌上,睇他一眼,“就因为大风大雨,夜里潮得很,风寒入侵,我想你这个书呆肯定不会照顾自己,不放心,所以还是要走一遭。”   “灵儿,”他说不出心底的感觉,那股软柔柔又扯着疼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他只能傻傻地问出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不喜欢我对你好吗?”她点点下巴思索,“那以后我别对你好就是了!”   “灵儿,我下是这个意思!”他急急辩清。   “不是这意思就别问那么多,”她笑着将食物推到他眼前,“趁热吃!”   方拓儒不再多问专心啖起灵儿送来的东西,而她,手托腮帮子笑意盈盈,认真地觑着他吃东西的模样。   边吃边审视眼前佳人,方拓儒突生好奇,“灵儿,外头风雨这么大,你拎着个漆盒,是怎生爬过来的,更何况……”他睇着她净白的绣鞋,灵儿爱白成痴,认识至今,她全身上下衣物加上首饰除却白色,再无其他颜色,这会儿见她只有裙摆上沾了几点星泥,绣鞋上竟然还算干净,毫无狼狈,心头不解,“更何况你又是这样一身的白?”   “雨大不难!”灵儿笑得神秘,“我会飞!”   “飞?!”方拓儒笑了,“你指的是那些走江湖的朋友教你的‘轻功’吗?”   “怎么说都成,”灵儿无所谓的耸肩,“总之依我的脾气,若我真想见一个人时,就算外头下的是刀子也阻不住我。”   “若换成是你不想见的人呢?”   “那么,”灵几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眼神却冰冰的,“那么就算拿刀抵在我颈项,我也不会让他见着的。”   有关灵儿的事,除了方拓儒,方家的人都不知情,有次夜里,灵儿正在他房里,恰好墨竹送宵夜来,门声刚嘎响,一溜烟地,方拓儒见着灵儿迅捷地往他床底下钻进去。’   偏偏那次,墨竹磨蹭了好久,墨竹与方拓儒名为主仆,却有师生之谊,墨竹在方拓儒长久耳濡目染下,也是个喜欢在书本上下功夫的孩子,常会到少爷这儿借书研读,遇着困扰处,也只能求助于方拓儒。   那一次为句“视民不恍,君子是则是效。”的意思,方拓儒费了不少精神才让墨竹释然离去,阉上门,他喊了几声不见床下回应,匐在地上一瞧,这丫头竟然捱着捱着,睡着了。   自床下抱出灵儿,相处一段时日,这是他与她第一次如此亲昵接触,微乱的发髻,蛛虬散落的尘埃都掩不住她夺人神魂的清灵,甚至,在她身上,他竟嗅着一股记忆中恍若熟悉却又完全记不起出处的软软甜香,他的眼神起了晦暗,瞅紧她总是微微上扬,使着坏似的菱唇,突然口干舌燥,半天回不过神。   他将她放在床上,舍不得叫醒,转过身继续埋首书林。   好半响,灵儿才幽幽转醒,安然自若的神情,一如她在他房里的随性自在,并未因着醒在他床上而感到失礼,很多时候,这姑娘,丝毫没有世俗女子的颇多顾忌,也不知究竟是枉顾礼法,还是真的天真无邪到不解礼。   她待他,就像个深交多年的知心密友,没有男女之分的那种。   “干嘛不叫醒我?”   她只嗔怪了一句,倚到他桌沿,支着颚,在他身旁坐定,陪他看书。   “看你睡得香沉,不忍心,你倒有本事,这样也睡得着?”方拓儒睇她一眼,其实心中颇为不舍,“下次别再躲躲藏藏,见不得人似的,我帮你引见,墨竹和你年龄相当,不难沟通。”   “墨竹不难,别人难,”灵儿不介怀,一个耸肩,“孤男寡女处一室,即使咱们光明磊落,传出去对你这秀才的名声总不好。”   平日总当她不懂礼,原来她懂得,只是不在乎。   “你净顾着怕伤我名声,却不怕伤你的?”   ”我和姥姥没名没气,孤魂野鬼似的,”她吐吐舌笑,“不打紧!”   方拓儒沉默,心底有数,他和灵儿这样往来毕竟与礼不符,虽说她来访只是和他对弈,论经典,哼几段曲儿,间歇,两人会取笑逗弄,却绝未做过半点逾矩的事情,但在那样的社会风气里,这样的情谊仍是惊世骇俗,一个闺女夜里翻墙进了男人书斋,这事儿若传开,肯定会讲烂了邻里街坊的嘴,方拓儒向来循规蹈矩,不曾做过任何逾矩的事情。   但,只要事情涉及灵儿,他就是没法子控制自己,他喜欢见她,喜欢听她的声音,喜欢看她的笑脸,欣喜她的聪慧,喜欢有她陪在身边,即使,他明知,一个月后,他即将迎娶沈芸娘。   对于灵儿的心思,他向来理不清。   他原是个拘谨守礼的男子,为了她,他已然不认识自己了。   “不须如此困扰!”像是知悉他的心事,灵儿突然冷下脸,立起身拟离去,“我现下离开,不会再来叨扰!”   “灵儿,别走!”方拓儒急急起身挽留,情急之下却触着她嫩雪似的柔荑,电击似地,他猛然放开,边涨红脸边嗫嚅着失礼,却还发急着解释,“你别多心,我没那个意思。”   “没哪个意思?”她不饶他。   “没让你走的意思!我只是不想见你为我受委屈。”   “是不该委屈,”灵儿哼了声,睇着他,“不该委屈方秀才为着小女子叛道离经的举止大伤脑筋,为了免你为难,我不再见你便是!”   “不行!”他大喊了声.她说得坚决,他心神慌乱,挡在门口不许她走。   “为伺不行?”   “我……”他吞吞吐吐涨红了脸,挤不出话来。   “我什么!”她横他一眼,使劲将他推开,“什么秀才嘛!话都说不全。”   “我……”见她当真要走,他再也忍不住,伸手捉紧她手腕,一句话冲出口,“灵儿,我会想你!”   一句话哽在两人中间,沉默漾起,话甫出口,他有些后悔唐突,手却依旧固执着不肯松脱。   清朗朗的目光锁住她,这一刻,方拓儒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心惊于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意,灵儿急急挣脱,跳离他身边。   “不成!你不能想我,更不能……”她急急摇头.“更不能喜欢我!”   “为什么?”他傻傻地问,“为了芸娘?”   “不为她,”她再次摇头,“为了你,更为了我自己,是我不对,原先来这儿纯为陪你解闷,给你些好东西,这些原是我欠你的,却没料到……”   她语气肯定,身子轻灵闪过他,认真睇他一眼。   “现下还你原有清静,除非真有事,我不会再来见你!”   “灵儿!”   他伸手却只握着一片冰冷空气,她身形若兔,在他尚不及反应前,她消失在他眼前。   方拓儒追至墙垣,月明星稀,院子里空荡荡,夜风拂面,佳人踪影已杳。   他犹不死心,攀上长梯想追过去,可爬到一半,“喀喳”一声响,长梯竟自中途断为两截,方拓儒应声跌落地上,手上还捉着块残片。   “为什么?”他傻坐在地上觑着明月问出声音,像在问月,又像在问自己。   月娘光晕微暗,似在嘲他的傻!   ~~~   “又不吃?”方夫人攒紧眉头望着墨竹。   “少爷说他没胃口。”墨竹捧着一盅冬虫夏草,这些日子少爷病恹恹地,胃口奇差,夫人整日吩咐厨子帮少爷炖补品,少爷常是啜了两口便做罢。   “墨竹,你和少爷最亲近,依你看,少爷是不是为了我逼他早点迎娶沈家小姐的事儿在同我闹别扭。”   “夫人,您别多心,少爷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也许真是这阵子天热,他胃口不佳罢了。”   “胃口不佳?!”方夫人心疼不已,“这孩子分明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神黯淡无光,儒儿自小到大不曾如此,更从未让我操过半点烦心。”   “就因为不曾让夫人操过心,”墨竹开慰方夫人,“这会儿,少爷想在娶妻成为大人前,让您再费点儿神吧!”   “唉!”方夫人叹口气,“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均已完妥,十天后即是婚期,两边人马热闹闹地筹办喜事,他可别挑这时节上同我过不去。”   “夫人请宽心,墨竹会再劝劝少爷的!”   墨竹嘴上请夫人宽心,心底却没半点把握,少爷这阵子魂不守舍,精神恍惚,整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常常墨竹问他事情,他不是没听着就是牛头不对马嘴。   墨竹心里有个念头只是不敢说出来,怕吓坏夫人,隔着道墙是座鬼宅,莫非少爷遭鬼祟?被女鬼迷了心窍?   那日他帮少爷磨墨,见少爷支颚觑着窗外淡淡问起,“不知道要将那座墙垣打掉需耗多少工夫?”   墨竹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接口,幸好少爷没再问,不过,看样子,少爷问的人根本也不是他。   少爷一定病了!墨竹肯定,否则依他平日开朗守礼的性情,是不可能问出这样匪夷所思的问题的。   昨日,午后一场倾盆大雨,还夹杂着雷电交击,墨竹入夜前到少爷书斋才发现少爷竟在外头淋了一个下午的雨,滂沱雨里,少爷坐在书斋外杨柳树下,睇着那垛墙,无视风雨。   若非墨竹将他拉回房里,他还不知道会杵在那里多久。   东凑西拼,墨竹心底有数,问题肯定出在隔壁,可这疑思却没敢说出口,就怕夫人烦心。   墨竹还在思绪里,那边却跑来个丫鬟上气不接下气,说少爷昏厥在书斋,不省人事。   大夫到府问诊把脉,说是风寒侵体,气血又虚,病根植入,开了几副药方叮嘱管事买妥煎煮喂他服下。   风寒原是不打紧的事情,众人均作如是想。   方拓儒却病倒了。   而且病得很沉!   缠绵病榻,药水喂下后顷时吐得精光,面色灰白如纸,整日昏睡在床上,气息微弱,吓得方夫人常常杵在床沿净是哭泣,方老爷四处延请良医,看完后都束手无策,端看脉象似乎并无重症,可他整个人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延着半口气罢了。   方家见独子如此,也不敢误了人家姑娘,方老爷亲自上沈府说清楚,要求婚事延期或解除,沈老爷沉吟着不敢作主,沈家小姐却出了声,婚配已定,这一生她是方家的人,不论方拓儒生死,她都不会改变心意。   这一趟白沈家归返,方敬基对这贞节挚性的媳妇儿是打从心眼底儿起了疼惜,这个外表内向害羞拘谨的姑娘,骨子里竞倔性至此。   婚礼照常举行,新郎倌却在病榻上。   最后是由书僮墨竹顶替代行了天地,洞房设在方拓儒睡房里,方拓儒则被移至书斋床榻上,刚成亲便分了房,方家新嫁娘——沈芸娘独守空闺,觑了一夜的烛泪。   方家上下对这位新任的少夫人个个服气喜爱,她不仅清雅端丽,脾气更是一等一的温醇善良。   婚后第二天,芸娘一早便到公婆大屋请安奉茶,之后转到方拓儒书斋,探视这个压根还不认得她的夫君。   床榻上的方拓儒虽是气息傲弱,但那副俊尔出尘的模样还是揪紧了芸娘的心,自小她便认定自己是这男子的人,成年后,见过他几回,次次心跳如擂,见他第一眼起,她便爱上了这男子,且爱得深。   她执意不改婚期,不是为义理,不是为世俗风评,只是单纯的因为,她爱他,如此而已。   书斋里还有个墨竹伏在桌上寤寐不醒,想是陪了方拓儒一夜倦极人眠。   书牍上,一纸锦笺引起芸娘好奇,笺上飞扬着俊秀苍逸的字体。   是他病前写下的吗?   执起笺,芸娘看了又看,恍了神,是晏殊的玉楼春。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在他心底,另有别的女子?   这才是害他久病不起的原因?芸娘心底发寒。   “少夫人!您来啦!”揉揉惺忪睡眼,墨竹清醒,见她脸色不豫捏着手上锦笺,心底有数,忙堆起笑,“少夫人,这词儿是我昨夜抄书的,练练字,写得还好吧?”   “是你写的?芸娘眼里写满惊讶,心底却宽了口气,她柔柔笑起赞道:“写得真好!”   “写得再好也比不过少爷的字!”墨竹暗暗吐舌,幸好他机灵,否则这笔账少夫人会记在心底。   锦笺是少爷写的,思念的人儿却不是少夫人,这事日后一定会有麻烦,这会儿只得先转移少夫人的心思再说,墨竹谄笑,“等少爷病好,你两人琴瑟合鸣,文采并济,定当羡煞旁人!”   芸娘落坐床沿,静静瞅着昏迷中的夫君,殷红着脸不回话。   芸娘白昼里除却服侍公婆外,常来陪方拓儒,原先夜里也要陪的,却让墨竹挡了回去。   “少夫人与少爷尚无实质亲昵,”这话说得芸娘面红过耳,只听得墨竹接下去,“夜里相伴不妥当,少爷昏昏迷迷的,有些事儿尚得旁人打点,还是让墨竹来吧!”   不让少夫人陪,真正原因只有墨竹清楚,夜半时分,少爷常会梦吃,嘴里嚷着的全是个陌生姑娘的名字。   那姑娘叫“菱儿”、“陵儿”或“灵儿”吧!少爷没醒,墨竹也问不清楚。   少爷整日足不出户,究竟是在何时喜欢上个姑娘的呢?左右盘算,墨竹推来究去也只隔邻那古家小姐最可疑了。   那古家人整日神神秘秘,听不见声音,方管事曾过府拜访,却无功而返,敲了半天门却不见人来应门,白昼乏人进出,夜间鲜有灯火,祖孙俩不知依何为生.又不与人交际往来,怎么想都觉得邪气。   想到少爷的身体,墨竹心底恻然,若少爷爱上的真是个闺女儿,那还好办,以方家门世,三妻四妾不难,但若,他爱的是个“异族”,这事儿可兢手了。   但少爷已然爱得如此癫狂沉迷,没了理智。   让人不得不起了忧心,若非遭了鬼怪之祟,又怎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迷恋至此?   心底漾起不祥预感,墨竹心头沉沉。 上一页 返回灵狐窃情目录 下一页 第三章   就在方拓儒陷在病榻达两个月之际,就在他脸色愈发晦暗如幽之际,就在墨竹决定过两天少爷病体再无起色便要到隔邻拜访之际,这一夜,方拓儒书斋里却来了个消匿多日的娇容。   子夜里,起先墨竹是闹肚疼,茅房里折腾几回后,竟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回到自个儿屋里倒头沉睡,书斋里寂寥无声只剩个昏迷不醒的方拓儒,不多时,房门轻启,一抹白影悄然踱人,觑见床上的方拓儒,奠可奈何叹口长气,正是多日不见的古灵儿。   她抵近床沿伸手探他额头,继之轻抚他清瞿消瘦的脸颊,“说你书呆还不认,光会读书,好好的身子折腾成这副德行!”她扶起他身子在他耳旁低语,“再不爱惜自己,当心我真的再也不要理你了。”   方拓儒病得昏沉,什么都听不清楚,只是在嗅着那股让他魂牵梦萦的软软甜香时,突然像在迷雾里攀着出口的旅者,死命想要拨开层层迷雾,意图接近。   灵儿自怀中捏出一枚丹丸塞入方拓儒口中,病得太沉,他竟连吞咽的气力都没有,丹丸塞下后一再滚出,没法子,灵儿想了想,将丹丸放人自己口中嚼烂,扶牢他,以口就口,将丹丸由她口   中哺入他口里。   究竟是因丹丸神效还是因他的昏沉本就是全心全意等她到来,总之,在她柔唇触着他不久后,在灵儿还在为他究竟服下多少丹丸伤神之际,他竟然怯怯然地开始回吻她。   她酡红脸挣开他,使力之际却仍小心翼翼,怕伤了他。   “坏书呆,”她啐了声,跳离他床边,“刚醒就要占人便宜?!”   “灵儿,别走!”生怕她要离开,他颓软着身子,眼中起了雾,神智尚未清明,却仍执念着要留住她。   “我说了要走吗??”她转身倒杯热茶,踱回方拓儒床沿,扶起他身子喂他喝下水,“喝口热水,你身子太虚,需要一段时间调理才能恢复元气。”   “我什么都不需,”一口饮尽她递过来的水,他闷着声音,“除了你!”   “傻气!”灵儿将杯放妥,回到他身边,“我不就在你身边?”   “这会儿在并不代表你不会离去!”他睇着她的眼神含着怨气,“灵儿,你很残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究竟在你心底,我算不算得什么?”   “那日你说除非我真有事,否则你不会再来见我,见不着你,这些日子我人虽昏沉却总叨念着是不是非要我病人膏胃,捱到最后一口气时,你才会肯再见我?”   “傻书呆,你何苦如此?”灵儿摇摇头,回睇着他的眼神微亮不舍,“你读了大半辈子的圣贤书,却还参不透‘情’字?你,纯粹是为了你。”   “是吗?”方拓儒眼神幽邈.想到自己痴心换来一句“枉读圣贤书”,不禁怒从中来,低语,“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你既然口口声声为我好,就别再理我,由着我死活任命吧!”   语毕,方拓儒赌气地挣开她,转身面着墙不再说话。   “不错嘛!”他光火,灵儿却笑了,“方秀才果然颇有傲气,这会儿是你允我撒手不理,任你死活的,晚些儿到了地府阎王处可别告状我无情无义!”   语音方落,她起身踱近门,只听得门扉嘎然作响,随后是一个关门的声音。   “灵儿!”见她当真袖手离去,方拓儒急欲下床阻止,两个月未曾落地,甫一下床,眼前直冒金星,两腿软麻麻地不听使唤,眼看着就要向前扑倒,突然,一个纤小身影自旁窜出撑顶住他的身子,将他搀回床上。   熟悉香气回在鼻际,他心头涌生一股强烈悸动,握着她纤巧臂膀不肯放手,却也不说话。   将他扶到床榻坐定,她温驯地陪在他身边,电不想说话,净是揪着他的衣襟把玩,两人沉默良久,牛晌,在他衣袋里,她摸到一圈硬物,掏出一瞧,是枚镌刻着奇怪文字的银环。   见灵儿睇着银环若有所思,方拓儒急急解释,“别多心,去年冬季我在路上救了只小狐狸,这是它留下的东西。”   “我能多什么心,”她笑他的紧张,“你连妻子都有了,一个银环算什么?只是,若依你所言,这是只狐狸的环,你何以还要留在身边?”   “我也不知道,只是舍不得扔,”方拓儒耸耸肩,“那虽只是只狐狸,可它给了我很奇怪的感觉,有一刻,我甚至想要将它留在身边,你若不喜欢这环,我就扔了!”   “别扔!这是好东西呢!只是别用来罟着我就行了,”灵儿吐舌巧笑,扯下她头上盘发成髻的红头绳,她无意识的扯动却揪紧了他的视线,那一头青丝雪瀑似地铺洒在他胸膛上,清灵又娇俏的女人味揪紧他所有的感官,她将银环用红头绳穿过,将它挂在方拓儒胸前,“戴好它,别掉了。”   “有你在我身旁看着,”他突然揽紧她,将脸埋人她秀发里,爱极她的香气,“掉不了的!”   “书呆脸皮厚!”她原想挣脱却又不忍心,她伸出手指刮他脸颊,卧病久了,他脸上已然冒生一堆胡碴,“我什么时候答应要留下来陪你的?”   “不由你答不答应,”他下意识环紧她,“我是不会放手的,如果,你忌惮的是芸娘,明白我便去禀明双亲,退了这门亲事,到你家向你姥姥提亲……”   “还退什么亲?”她颤在他怀里咯咯直笑,“书呆!你真是病胡涂了,知道何以你会睡在书斋里吗?你病重之际墨竹已代你同沈家小姐拜了天地,现下人就住在你厢房里,等着与你圆房,共效于飞!”   “骗人!”他瞪大眼。   她轻哼了声,“我向来只会唬人不会骗人,若不信,过去瞧瞧便知。”   “不论真假,我心底唯一喜欢的人只有你,芸娘这事儿还有得补救,我和她毕竟尚未圆房,”久病初愈,他却是首次感到头疼,“也许……”   “什么也许不也许的,”他陷人困扰,她却幸灾乐祸,“入你方家前,当你还病着,人家姑娘就说婚配已定,这一生已是方家人,不论你生死,她都不会改变心意,这样坚贞的女子,夫复何求,你若硬找个借口将她休离,就是摆明了叫人去死!”   “隔道墙,”坐困愁城,睨着她,他摇摇头,“你倒是件件清楚!”   “不清楚成吗?”她巧笑,“谁让我欠了你!”   “灵儿,你总说欠了我,能不能……”方拓儒突然有些开不了口。   “能不能将我的人赔给你?”她倒是清楚他的心思,手指纤纤戳他胸膛,她轻哼声,“你倒是会打如意算盘!”   “灵儿,我不是这个意思,更不希望委屈你,只是……”他神情专注而凄楚,“只是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我整日想的念的全是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书呆!”灵儿将两人身子拉开,双眸认真睇视着他,“你真的这么爱我?”   方拓儒不发一语,轻轻点头。   “你真的认为你了解我吗?”灵儿轻哼了声,“方拓儒究竟爱的是古灵儿这女子外在的形体,还是她内在真正的魂魄?你分得清楚吗?”   像个贪玩的孩子似地,她贴身俯近方拓儒耳廓,笑嘻嘻舔舐啃咬,引燃他身子灼起熊熊火焰,她在他耳畔巧笑道:“要恋上一个人的身子不难,只要给点儿时间就行,这会从若换成是芸娘在   你怀里,你也会碰她吗?这些都只是身体里的自然反应,算是爱吗?”   “灵儿,”他抑制着不去碰她,斗大的汗珠滚出额际,”我真的爱你!全心全意,虽然我也爱你诱人的外貌,更爱的,却是你那时时刻刻古灵精怪的魂体!”   她停下对他的戏弄,轻哼了声,拉开距离,睇紧他,“我就不信,若有一天,当你发现我其实并不若你想像中的完美模样时,你还会爱我!”   “灵儿,”方拓儒叹口气,“给我机会,让我证明!”   她笑了,笑得占灵精怪,像他形容的一样。   敲敲额头,她作下决定,“成!给你个机会让你死心!”她将一双柔美缠着他的颈项,笑得娇媚动人,“命里注定,沈芸娘会是你发妻,虽然……”她停下话,“其他暂且不提,至于我,你若硬想要我不难,我说过命里欠你就该还你,只要你病好,上我家同我姥姥提亲,姥姥若肯应允,而你也尚未改变心意,我便嫁你为妾,叫芸娘一声姐姐,如此一来也不会让你为难了。”   “为什么你认定我会改变主意?”方拓儒心疼地揽紧她,“只要你肯跟我,此生已不枉,只是让你作小,我舍不得。”   “名份这事儿我不在意,”她睇着他,星眸灿亮,“只是,话说在前头,我若跟了你,顶多也只能像现在这个样儿让你搂搂、亲亲便了,我长年清修茹素,不能违戒,男女之事仅能点到为止。”   她自他眼底读出失望,轻哼了声,“是你自个儿说爱的是我的魂体,现下反悔了吗?”   “爱到情深,自是向往灵肉合一,但若你有所顾忌,”他轻柔抚着她的发,无所谓耸肩,“我不会勉强,在我心底,原就只指望着能与你为偶,有你相伴,于愿已足。”   “等我身子养好,届时,我会托媒备礼……”方拓儒盘算着。   “不用这么麻烦!”她打断他,“什么都别备,让墨竹陪你过府一趟即可,姥姥不是拘礼人,诸事烦琐,她反倒不开心,小事一桩,不需劳师动众,噢!掌灯后再过去,姥姥午觉睡得沉,刚入夜时清醒些。”   “灵儿!”见她恍若无事,不太在乎,方拓儒心头泛疑,“你会不会只是在骗我?哄我养好身子罢了!”   “谁要骗你!”灵儿笑着娇嗔他一眼,小指勾住他的指头晃动,“打勾勾就算作了约定,只要过得了姥姥那关,我便嫁给你!”   “灵儿!”方拓儒叹口气,“你能不能正经点,方才要你将人赔给我是玩笑话,我不希望你真是为了欠我而嫁,更不想让你只是为了姥姥的一句同意,我要确定你究竟喜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对我又有多少情意?”   灵儿敛起笑,难得正经,“说实话,长这么大,我也不明了何谓‘情爱’?但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喜欢和你一起,即使……”忍不住,她又笑了,“即使你是个又痴又傻的书呆!”   “我原是不痴不傻的,”他柔情睇着她,无可奈何,“只有在遇着你时无能为力!”   灵儿轻哼了声,在他右手背上突然发现一道牙印伤疤,细细摩挲,他从她眸子里读出疑思,浅笑解释,“这伤疤是在救那只狐狸时被咬伤的,小家伙牙真利!”   “这狐儿不对,你既救了它,它怎么可以咬……”她眸中漾起   坏坏光芒,睇着那道牙印疤痕,“怎么可以咬得这么浅?让人记不住教训!”话语方毕,她俯身就着那原有的牙印疤痕,用力咬下。   他原是被吓了一跳,却又不舍得收回手,也就由着她了。   方拓儒心头忍不住笑,这丫头还说清修茹素呢!竟有个爱咬人的癖性,她温热唇齿镌琢啃蚀似地滑腻在他肌肤上,什么痛楚都已失去,只剩下因为她的碰触而澎湃高昂的情绪,她老爱骂他呆倒没冤了他,他竟然……他傻愣愣地发觉,他竟然爱极了她啃咬他时的感觉。   “这样才对,”抬起头望着他手上出了血的印痕,她笑得很得意,“这样才叫‘刻骨铭心’!”   望着她天真无邪的笑容,方拓儒无语,那狐狸只在他手上留下印记,而眼前这丫头,却是这世上能在他心底留下印记的唯一女子。   ~~~   站在古家宅院大门前,墨竹不敢置信睇了眼立在他身旁,面色红润还漾着些许紧张的少爷。   三日前,他的好少爷分明还是个缠绵病榻与病神搏斗的人,这会儿却完全变了个样子,可墨竹明明记不起,三日前少爷曾服过什么灵丹妙药呀?   病体无恙,老爷夫人自是最开心的人,除二老,过门月余的少夫人,芙蓉玉面上也总算透出了曙光。   一俟少爷神智清明,墨竹立刻将少夫人已然进了方家大门,及这段日子以来她辛苦陪侍病榻中夫君的事情与少爷说了分明。   “少夫人贤良淑德,兼之蕙质兰心,只不过……”墨竹笑着推推少爷,“羞涩了点,你两人已然拜过堂,夫妻相处之道,得靠少爷多费心。”   这番提点原也是希望少爷恢复神志后别再沉迷于隔邻那神秘诡异的姑娘了。   “我有分寸。”   方拓儒这样回答,但墨竹着实看不出少爷的分寸何在?   康复后方拓儒坚持仍睡在书斋里。   “病体初愈,身子尚未康复,贪静,不惯与别人共房。,’   听这话,方夫人硬生生吞下满腹急着抱孙的心意,这孩子刚由鬼门关打了圈回来,怎么都成,只要他顺意,虽然,方夫人想提醒儿子,他口中的“别人”,是他得共偕白首的妻子。   总算,少爷听了众人的劝进房探视他那端庄守礼、羞怯美丽的妻子。   去是去了,却还硬拉着个书僮墨竹作陪。   进了房,一个满面红霞的少夫人和个讷讷然说不出话的少爷,隔张桌子分坐两头,一人眼前一杯水,少夫人净是垂着螓首,而少爷,净顾着喝水。   墨竹实在看不下去,将少夫人的丫鬟苹心一把拉出房。   临走前,墨竹撂下话,“少爷!屋里就剩您及少夫人小俩口,想说体己话,想做什么都成,好好沟通认识一下,‘敬儒阁’这一院落,我会嘱其他人别过来,你们好好熟稔一下,”墨竹笑着眨眨眼,“少夫人是您的妻子,想怎么都成。这一下午您也别急着回书   斋了,用膳时分墨竹自会来唤您。”   方拓儒倒是听话,与沈芸娘在“敬儒阁”早一杵便是两个时辰。   晚膳毕,墨竹陪少爷回书斋,喜孜孜问道:“一个下午,少爷和夫人都做些什么?”墨竹意有所指,“这么长的时间,不好打发吧?”   “不难!”方拓儒展展腰,“‘敬儒阁’里我搁了围棋,正好用上。”   “一个下午?!”墨竹傻了眼,“光做对弈这回事?”   “还不够多吗?”方拓儒淡语,“芸娘不会弈,我还是教了半天,她才摸着门路的。”   “对弈时,”墨竹仍残存指望,“少爷一定同少夫人谈了不少心事吧!”   “对弈时干嘛要说话?”方拓儒睨了墨竹—‘眼,“虽只是在纸上兴兵作战,但电该全力以赴,自当心无旁骛,有什么话非急在这个时候?”   墨竹唉了长长一声,用手猛拍额头,“少爷,您是真痴还是装傻?照这样进展,您和少夫人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为方家传宗接代?”   “痴也罢,傻也成!总之,我对芸娘起不了那种心思,”方拓儒睇着墨竹,“你跟了我那么久,该懂我心思,日后,别再做这种事情。”   “少爷,您既然说开了,墨竹也不跟您打混仗,这些日子里,您梦呓里总喊着个姑娘的名字……”   “既然你清楚,正好省我解释,墨竹!”方拓儒捉起墨竹的手,眼中尽是光彩,“陪我出门一趟!”   “少爷!”墨竹急急阻止,“您病刚好,不可以出远门!”   “不远。”方拓儒笑,“就在隔壁。”   “您要上古府?”墨竹心底打个突,“做啥?”   “提亲!”方拓儒眼底是坚决,“我要娶占家小姐!”   “少……”向来口才便给的墨竹接不下去。   “别再‘少’了!”方拓儒笑着拍墨竹肩头,“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先过了古家老夫人那关后,我便会同爹娘禀明,不管他们同不同意,”他低声道:“我一定要娶灵儿!”   ~~~   就为了少爷斩钉截铁的宜示,是以这会儿,两主仆候在古府大宅前。   墨竹帮少爷敲了门,半晌不见回应,加重力道再拍儿回。   “耐点性,”方拓儒倒是气定神闲,“这屋子里院落好几进,由里头出来开门要耗点儿时间。”   “不是一点,是好一会儿了,”墨竹缩头缩脑看着周围,“少爷,别怪小的多话,谁家宅院口不是明晃晃两盏大灯笼映着光,偏这古府,阴恻恻的,入了夜一片漆黑,这里头,可别闹了古怪。”   “不许乱嚼舌,让古家人听到了会生气的。”   “墨竹不是爱搬弄是非的人,只是……”墨竹叹口气,“算了!说了你也不会听,只是,等这么久没人来,会不会里头压根没人在?”   “不会!”方拓儒胸有成竹,“灵儿知道我会来,她会等我的!”   像是回应方拓儒的话似的,“呀”地一声,古家大门敞开,一个提盏白灯笼的老汉站在门槛内。   “真是对不住!”老汉堆起满脸笑,“您是方家少爷吧!小姐同咱们提过这两天会有贵客驾临,老头儿上了年纪,行动迟缓,让少爷和小哥儿久候了。”   “没的事,老人家不用客气,倒不知,”方拓儒拱手,“老爹如何称呼?”   “叫我黄老爹就成了!”老汉举手作势,“咱们老夫人在花厅里歇息,少爷和小哥这边请!”   黄老爹带了头佝偻着身子往屋子里头走,墨竹紧随着少爷跟上前去。   “有人又有灯笼,”方拓儒取笑墨竹,“这会儿你该放心了吧!”   “放心才怪!”墨竹压低声音,“少爷,你不觉得这黄老爹尖嘴猴腮,眼神昏浊浊地,腰背打不直,活脱脱像只黄鼠狼似的。”   “墨竹!”方拓儒忍着笑,“见不着人你要担心,见着人你竟也有话编派,要我说,是你自个儿对这屋子成见太深,见山不是山,全成了你想像的怪模样。”   墨竹原想再说,脚底突然颠踬了下,只得住了嘴专心足下,不再多言。   古家大宅极宽敞,格局与隔邻方家有几分相似,都得先穿过前堂,再越过一畦半亩地左右的假山莲塘,继之才是一进进的厢房院落。   不同于方家优美娴雅的赏莲步道、曲径通幽,树木茂盛,古家莲塘里尽是堆积多年的腐木淤泥,通过塘上的曲桥,几处栏杆:已然腐蚀颓圮,墨竹走得心颤,前方的黄老爹却浑然不觉,怡然自得。   “黄老爹厂墨竹边小心看路,边开口问,“你们这幢大宅第住了几个人?”   “不多厂黄老爹笑呵呵的,“就咱们小姐、老夫人,丫鬟翩翩,和我这黄老爹。”   “那就难怪,”墨竹避开桥上一处大窟窿,猛咋舌,“这大宅院也就乏人整理了。”   “整理不难,”黄老爹不太在意,“只是这个样儿好端端的,干嘛要改?”   言谈间,三人踱下曲桥进了另一处院落,“这个样儿好端端的”?!墨竹心头不以为然,荒园蔓径别说鬼怪,摘不好连虫蚁蛇蟒都要盘踞做巢了,这老头儿竟还说无妨?   过了三进荒草蔓生看来无人居住的院子后,路上草丛里还间歇凸出一些残碎的灰色砖堆,那些久无人住的屋子,郁着潮湿,有股霉呛的味儿,阴凉凉的。   “这些房……”墨竹忍不住再问,“都空着没人住?”   黄老爹笑,“咱们不就这几个人,房间太多了,没办法。”   “没人住又何必买这么大的房?”   “买这房,”黄老爹意味深长觑了眼方拓儒,“还不为了隔邻住着你家少爷。”   “真的假的?”墨竹心惊,难不成这家人还真是冲著少爷来的?   “开玩笑的,”黄老爹摆摆手,笑呵呵,“小哥别放在心上。”   说话问,三人已来到一进院落,过了八角拱门,四周干净多丁,显见平日有人居住打扫,院落里,一棵老榕伸展着篷顶似的枝桠,叶丛茂密,若在白日,该会遮着天顶了,会是个荫凉的所在,但在夜里,墨竹只觉狰狞得很。   院落中心,有一口石井,石井的井台砌成六角形,上面留着层于了的苔藓,小小的井口是个黑漆漆的圆洞,觑不着下头有多深。   墨竹想起有关这井的灵异传奇,好奇想踱近,猛不然却被井的另一头突然直起的人影吓了一跳。   那是个俏生生的纤弱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藕色斜襟短袄连上藕色洒脚裤,下头套双纤巧绣鞋,两条麻花长辫,虽是一身丫鬟装扮,但眉是眉,眼是眼,唇齿眉宇间,秀气得紧。   见着墨竹与方拓儒两个陌生男人,小丫鬟青白了脸,忙不迭地转身隐去。   墨竹半天才回过神来,在那姑娘眼底,他见着一抹小兔遭受惊吓时的神情,让人心生不忍,好个清灵动人的女子,没来由,墨竹心头一阵恍惚。   “方才那住是丫鬟翩翩,”黄老爹笑着扯扯墨竹衣袖,看出他的失神,“这丫头乖巧,只是怕生得紧,登不了大场面。”   “方少爷!”黄老爹朝石井后方亮着烛火的屋宇伸起请人的手势,“前头就是咱们府里韵花厅了,进来吧,老夫人在候着你。” 上一页 返回灵狐窃情目录 下一页 第四章   方拓儒主仆进了门,厅堂正上方一名老妪浅笑盈沉坐在太师椅里觑着入门的两人。   虽然院子里一片荒芜,古家厅堂上倒是布置得颇为雅致清丽,干爽得宜的家私,几个搁在角落价值不菲的古董花瓶,还有正堂上两幅墨宝一幅山水画都是宋朝名家的真迹,整体格局,虽构不上富丽堂皇,却绝对是足以登上台面的人家。   眼前老妪,一身福态,胸前挂着串念佛,硬实实的发髻上插珠花步摇金钗,笑容可掬,那神情倒与方拓儒过世不久的祖母有几分相似,一眼便知是个容易亲近的老人家,和方拓儒想像的全然迥异。   就因灵儿撂句“只要过了姥姥那关,我便嫁你!”,让方拓儒总以为这古家老夫人该是个不易善与之人,心头忐忑不安,这会儿见着,却发现全然不是他担心的那个样子。   看来灵儿这丫头还是不改本性,惯爱耍弄他,想起心上人,方拓儒心头一松,亮起了笑。   “古老夫人!”方拓儒揖身施礼,“晚辈方拓儒携书僮墨竹特来贵府拜会。”   “您别客气!”古老夫人笑着,”方秀才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方少爷请坐!”黄老爹帮方拓儒及墨竹布座奉茶,这才关上门离去。   古老夫人审视方拓儒片刻,开了口,“咱们也甭客套了,方少爷今日过府就为了灵儿那丫头?”   “老夫人!”见对方如此开门见山,方拓儒反倒发窘,涨红脸,“晚辈、晚辈对古小姐心仪已久,只希望……只希望……”   古老夫人觑着方拓儒结结巴巴的模样反而笑了,“方少爷果真同丫头口中所述,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实人。”   “老夫人莫怪!”墨竹帮主子出了声,“咱们少爷自幼聪颖过人,唯有在遇着您家小姐这事儿上拙了言词。”   “方少爷是个真性情的人,才会在遇着倾心思墓的姑娘时乱了方寸,殷实不是坏事,只不过……”古老夫人想了想,“方少爷对丫头究竟有儿分认识?在你心底,她是个怎样的人?”   “灵儿她……”方拓懦想了想,讷讷而语,“古灵精怪!”   墨竹心头紧了紧,当着人家祖母的面这样说人孙女,不怕唐突?却没想到古老夫人呵呵呵地笑了,还险些笑岔了气,忙喝口水。   “没错!没错!看来,你喜欢的是她的真性情,只不过……”   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阴恻恻的女子哭声,先是细如蚊蚋,见没人搭理,愈哭愈响,到最后,倒有点儿像是泼妇哭嚎似地。   那声音,哭得人心里发毛,屋里烛火像是起了回响,颤了几颤。   方拓儒尚未作声,墨竹却已吓出一身鸡皮疙瘩,那哭声古怪得紧,倒像是书里形容的野鬼哭嚎。   在座男子均心底发毛,古老夫人却平静如恒,不当回事似的。   “我说蒋家婆娘,”老夫人出了声,个儿不大,她声音倒是宏亮.瞧模样,该是隔道门在同院子里哭泣的女子说话,“你这是在做什么?明知家里有客来,这不是摆明了捂乱吗?”   “怨不得我厂女子声音由阴恻转为凄厉,“我不服呀!何以我得整日陷在这里头饮着烂泥,而翩翩那鬼丫头竟可以悠哉悠哉在上头快活?”   “翩翩乖巧懂事.帮了咱们不少忙,可你……”古老夫人哼了声,“一肚子怨火,到了上头还不兴风作浪、搞怪害人吗?”   “不公平!”女子恨道:“我会陷在这儿还不全被那丫头所累,你们没来前,我可是这儿的正主,这会儿……”   “这会儿既是灵姑娘作的主,自是没你说话的份,”老夫人道:“你会陷在里头也不至是翩翩那丫头的过失,当年,你和蒋府长工私通,偷了你家老爷一袋金银细软,寅夜潜逃,不意却在井边见着翩翩现了形,是你自个儿心惊胆怯,昏厥跌倒,一个咕咚被井上石墩撞破脑袋.进了枉死城。   “之后你阴魂不散,总守在井口等着害人,又专司欺负翩翩此类不能投胎的无主孤魂,是灵姑娘见你张狂才会将你镇压在井底,若你仍是不知悔悟,可别怪咱们手辣,让你魂飞魄散!”   老夫人最后一句话说得冰冷缓慢,果然收到威吓效用,门外女子噤了声,不再有声音、   不只女子噤声,花厅里两个客人亦噤若寒蝉,两女一番对话,古怪离奇,却明白告诉了他们一件事实。   “方少爷!对不住,家丑让您见笑了!”   古老夫人转回头睇着脸色微青的方拓儒,重新堆起笑容。   觑着她的笑容,墨竹不再觉得和善,只是毛骨悚然。   墨竹使劲扯少爷,代他说话,边说还边冒了身汗,“老夫人客气了,有什么丑不丑的?谁人家里不会偶尔拌嘴呢?小事!小事!只不过,墨竹想起,少爷病体方愈,夜里这顿药还没服下,真是迷糊,大夫说了药不能中断,当心再犯,墨竹先带少爷回府吃药,然后,咱们再来拜访。”   边说着话,墨竹已然起身,拉紧方拓儒朝外行。   “既是如此,”老夫人无所谓地笑笑,“吃药是要紧事儿,老身不便强留,我叫黄老爹送你们出去。”   “不用麻烦!”墨竹拉紧兀自愣杵着的方拓儒,僵着笑容,“这路不难走,咱们白个儿来就成了。”   方拓儒被墨竹硬扯到门口.开门声让他清醒过来,推开墨竹,方拓儒知道他不能离开,灵儿说只要过了姥姥这关,她就肯嫁他.出了这道门,他就再也不能拥有灵儿了。   没有灵儿,他生不如死!   “老夫人!我不走!”方拓儒睇着古老夫人.一脸认真,“今日若不能得您首肯将灵儿嫁给我,我绝不离开。”   “事到如今……”老夫人敛起笑,眯起眼望着眼前年轻人,“你还是执意要娶灵儿?”   罔顾在他身旁猛摇手跺足的墨竹,方拓儒用力点头,“我要灵儿,不论她是鬼是妖!”   老夫人仰天大笑,边笑边咳,边咳边笑,没法子,咳了半天只得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吞下。   “年轻人,瞧瞧你!”古老夫人总算止了咳,“害我笑出了旧病。”摇摇头,她目光品亮,“灵儿姑娘非鬼非妖,这两种说法辱没了她,只不过,你猜得没错.你爱上的这姑娘并非人类,她,是只狐仙。”   “狐仙!”墨竹猛摇头,狐也罢,鬼也成,传说中都是会吸尽男人精血的坏东西,即使多冠个“仙”字也好不到哪里去。   原来少爷竟是遭了狐祟,莫怪乎为她神魂颠倒,墨竹想,这会儿知道了对方是只狐狸,总该死了心吧!   可他在少爷脸上看到的竟全然不似旭想像中的厌恶恐惧,反而,墨竹看得出来,少爷对这狐精变成的姑娘竞还要多了几分好奇。   “灵儿不是我的孙女,与我没有血缘关系,古是我夫家的姓氏,这样称呼只是为了省去外界揣测时的麻烦,为了接近你,她身边得有人相伴,我原是个重症垂危的老道婆,年轻时学了点儿不入流的镇鬼法术,孤苦无依,三十月前病倒在路旁,幸得灵姑娘相救,她留我在身边,来到这幢宅邸。”   “为了接近我?”方拓儒傻傻地问。   “灵姑娘接近方少爷纯粹为了报恩,”古老夫人笑语,“她原是天上瑶池西王母王母娘娘身边豢养的一头小雪狐,长年陪着王母娘娘听道解经,竟也启了慧根,王母喜她灵巧,给她取了个灵儿的名,并拿仙界结实不易的蟠桃喂养她,修道五百年,她修得人形,千年后,已然渐顿佛理,再过不久,即可列入仙班,全了她修道千年的努力。   “偏巧此时,瑶池王母作东举办蟠桃大会,邀集各界仙家至瑶池殿,南天府混天元帅座前一只啸天神犬业已修道千年幻化成人形,大会上,他看上灵儿,苦缠不休,混天元帅并代之向王母索讨雪狐,王母问过灵儿,见她不愿,便温言婉拒,谁知那啸天犬犹不死心,几日后趁夜摸上瑶池,甘愿触犯天条也要带走灵儿,他用‘擎天环’锁上她手腕,那宝环会自动伸缩套紧,迫她现出原形,且施不出法术,为了躲避天兵追逐,这一避逃,带着灵儿,他两人堕入凡尘。   “人间正是大雪纷飞的季节,在啸天犬分神顾盼追兵之际,灵儿乘机脱逃,虽离了那家伙的视线范围,大雪茫茫,她却在淮南瓦埠湖畔,掉人猎人罟笼里,‘擎天环’罟着足,她无法施法脱困,眼看着不管是落人猎人手上或啸天犬手里,她都要倒霉,却在此时,一位上京应试的书生救了她。”   见方拓儒主仆听得傻了神,古老夫人继续说下去。   “方少爷!这会儿您该明了何以灵儿要眼巴巴地搬到你家隔邻这座鬼宅了吧!”她浅浅一笑,“您救了灵儿又帮她取下‘擎天环’,自是她的大恩人,原先她脱困后就该返转天庭,但为了欠你的这段恩情,让她舍不下心思,她先返回瑶池同王母娘娘说清此事,王母娘娘看出她的执念,知道在没能偿尽这段恩情前,她是没法子再静下心来参修,也就允了她。   “搬到方少爷隔邻后,灵儿姑娘除却每日念佛抄写真经经文,就是过去您那儿看看方少爷有何短缺,在她清朗朗的心思里,原就以满足您的需求为她留在人间的第一要务,却哪里想得到……”觑了方拓儒一眼,古老夫人眼中亮着兴味,“您什么也不缺,却是执意地想要她罢了!”   方拓儒涨红脸。   “隔道墙,你病了这么久,她念过几次想要过去看你,却让我阻止,在我看来,您也许只是一时兴起,久居书斋欠缺女色,自然容易沉沦不起,却没想到,您倒是痴性,病了就不起,即使明媒正娶了个妻子也牵不动您的心,一意就是念着灵儿。”   “所以……”方拓儒想起灵儿当日的话,喃喃自语,“所以她才会说,给我个机会让我死心,叫我过来向您提亲。”   “是呀!”古老夫人笑了,“她让我跟你说个清楚,方才那蒋家婆娘胆敢如此放肆,现下想来该也是受了她的唆使,想让你清楚两人分属异族,要你死了心,却没想到……”她摇摇头,“方少爷对灵姑娘已然情意深植,无药可医,”她摇头轻叹,“无药可医!”   古老夫人忖思着,再度开了口,“灵儿若当真跟了你,,有一件事她应该已与你提过,名义上她虽能嫁给你,但你却不得动她的身子,丫头修的是瑶池素女经,处于身破便难臻完境。男女相恋,欢爱碰触自是在所难免,可最后一道防线,你得谨守。   “天上一日,凡间数载,她可以陪你到老、到死,不过,她不得妄用法术影响尘世间原有劫数事理,待她了了与你的这段缘,会再返天庭继续修行。”   方拓儒点点头,“为了灵儿,晚辈自当牢记谨守。”   “话已说清,我这月下姥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你回去禀明两老,谈妥了日子,再派花轿过来。”   “晚辈清楚了!”方拓儒漾着笑,一脸心满意足,“谢谢姥姥成全!”   “这事儿不靠我成全,是你自个儿心意坚定!”古老夫人浅笑,“娶了灵儿,家里养个狐仙,是祸是福还摘不清,自古以来,最难消受美人恩,方公子要好自为之。”   “多谢姥姥提点。”   “姥姥,我有个问题,只不过……”墨竹搔搔头,“不知是否唐突?”   “咱们都快是亲家了,有话别搁在心底,小哥请问。”   “这幢大宅里……”墨竹缩缩脖子,“究竟有几个是人?”   古老夫人笑了笑,对着墨竹眨眨眼,“只一位!就是目前在您眼前的老婆子!”见墨竹睁圆的大眼,古老夫人咭咭地笑,“两位方才听到起了纷争的蒋家婆娘和翩翩丫鬟是原先就住在这屋里的井鬼,灵儿是狐,带你们进门的黄老爹,原先是只老黄鼠狼,灵儿看它笃实,特意将他幻化成人形管看门,顺道服侍我这个老病婆。”   “姥姥,您……”墨竹心惊,“成日杵在这些……东西之间,不怕吗?”   “有啥可怕!”古老夫人笑得无所谓,“与这些异族相处要比与那些整日净是勾心斗角的人类相处,还要来得自在,它们不害人、不骗人,只是图个生存罢了,何惧之有?不说旁的,方公子,在您心底,灵儿姑娘是不是普天下最最可爱的生灵呢?”   “当然是的!”方拓儒笑了,用力点头,加重语气,“当然是的!”   ~~~   过了古老夫人那关,真正的硬战却在方拓儒向双亲提出要娶隔邻古家小姐为妾时爆发。   “你说什么?!”方夫人抚着心口直喘气。   “大病初愈,你连明媒正娶的妻子都还未熟昵,这会儿,你竟……你竟开口要讨妾?!”怒火腾腾,方夫人恼火,“说到底,你就是在怪责我们趁你病时确定了这门亲事,将芸娘迎进门,这会儿,是故意来找碴的!”   “娘多心了。”方拓儒神态从容,“对于沈家这门亲事,孩儿从没敢违悖双亲的意思,有芸娘如此贤妻是儒儿的福份,只不过……”   方拓儒语气和缓却透着坚定,“灵儿是我心仪的女子,无论如何,今生我非她不可。”   “你这是什么话?”方夫人气愤填膺,“你既知芸娘淑德,又怎可以在她入门不及三个月便提出纳妾的要求,不明就里的人,又会怎生看待她这个方家少夫人?”   “别人做怎样的思量非孩儿所能控制,我只知道,我爱灵儿,”方拓儒低声,“就因自知愧对芸娘,是以灵儿做小,叫芸娘一声姐姐,若真依我本意,绝不会如此委屈了灵儿。”   “你口口声声怕委屈古灵儿,”沉坐太师椅,向来不插手管事的方敬基也忍不住了,皱着眉头,他训诫儿子,“却不怕委屈了芸娘?情情爱爱过眼云烟,时日一久自会淡去,贤妻孝子却是一生的事业,你重病在床,芸娘不嫌弃,仍愿嫁入方家代你服侍双亲,光这气度修为、巧慧心思就足以让你疼惜一生回报,怎知,你身子刚复原,开口第一个要求,竟然就是要纳妾?!”   方敬基沉下脸,立起身来拟拂袖离去,摆明不想再谈,撂下话。   “别说做爹娘的不通情理,这事儿若真要允了你,那才是不懂人情,纵子胡为!”方敬基正要出厅,却见儿子双膝跪落,双日清明。   “允也成,不允也成,儿子心意已定,双亲若不同意让灵儿进门,孩儿宁可长跪不起!”   “成!你有本事!方秀才!”方敬基着了火,这独子自小饱读诗书,孝顺敬惕,尤其对他的话语从未有过半句忤逆,这会儿许是鬼迷了心窍,竟然为个女子,对他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语。   气颤了手,方敬基指着儿子,“真有本事别给我跪在大厅里让我瞧着生气,去给我跪在方家门外大街上,反正你为了那女人什么都豁出去了,也甭在乎这点儿皮肉尊严了。”   “是不是……”方拓儒倒是不怒不气,睇着父亲,“是不是我跪了你便答应重新考虑这事?”   “你跪你的街,我过我的日子,不干我事,你管我做何心思?是你说娶不着那妖女便要长跪不起的,不是吗?”方敬基哼了老大一声,“我倒要看看为了那女人,你有多硬气!”   方敬基拂袖而去,留方夫人急急劝慰儿子,“跟了你爹这么些年,头次见他发这么大脾气,行行好,别同你爹闹僵了,这事儿,咱们且慢再议。”   “娘,对不起,孩儿让您忧心了!”方拓儒缓缓立起身来。   “忧心无妨,只要你肯想通……”方夫人话来尽,见儿子转身踱出门庭,急急迫上前问道:“儒儿!你……你要上哪儿去?”   “跪大街!”   淡淡丢下三个字,留下目瞪口呆的方夫人,方拓儒绝袂而去。   ~~~   天下事无奇不有,尤其当这乱世。   但堂堂一个秀才跪在大街上还是招来不少好奇围观的人群。   上见着有好事者吱吱喳喳靠近,墨竹便会双手伸平嘘呀嘘地将人轰走,赶鸭子似地,赶完一群又来一群,好事者就像闻着了血腥的苍蝇似地,呼朋引伴,去了旧的,又来新的。   “嘿,那是方家少爷,少年秀才呢!”   “究竟是犯了多大的过失?这么大的人了,还让方老爷罚跪大街?”   “不是罚,听说是自愿的!”   “自愿的?天下哪有这样的傻子!”   “好像是和方老爷闹意气,吵着要纳妾,方老爷不许,他便跪着不起。”   “纳妾?!”听话的人搔搔头,“可不久前,方府刚办过喜事,大红花轿扛来了沈家小姐,不是吗?那时候,听说还是为了帮病榻上的方少爷冲喜,赶着办妥的。”   “是呀!你瞧瞧男人有多薄幸!新妇迎入不及半载便要纳妾,也难怪方老爷气成这副德行,方家世代书香,没做过半点薄凉无行的事情,这方家少爷向来好好的,这会儿怎会突然转了性?”   耳语叨叨絮絮地,如潮水涌近,说话及听话的人摆明让它不再只是耳语,是故意要说给跪着的方拓儒听的。   墨竹听了一肚子气,直想对众人大嚷,干诸位屁事!快给我散去!   回过头,他心疼的望向少爷,却见方拓儒阖眼跪着.对闲言闲语浑然未觉。   “好少爷!”墨竹将伞随着日头转个方向,就怕少爷被晒晕,“您何苦这样同老爷斗气?算了吧!古姑娘会不会是你终生良配,你心底有数,这事儿老爷夫人尚且不知,日后若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不知道还会衍生出多少事情呢!其实就算不能明媒正娶,依古姑娘的本事,你想见她,只消让她过来探望即可,又何须闹弄到这步田地。”   “我不想让她为了见我委屈自己、躲躲藏藏,”方拓儒睁开眼睛,想起那日灵儿躲在床下的事情,眼神一黯,“更不想总用我对她的恩情来拴紧她,我要让她可以光明正大同我一起,我要让她开开心心地跟我在一起,如果连这点尊严我都不能为她争取到,我又有什么资格去爱她?”   “少爷!别怪我多心,”墨竹用疑惑的眼神上下扫视方拓儒,“古姑娘是不是曾让您吃过什么失心丹之类的迷药,自从您喜欢上她后,您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墨竹!”方拓儒笑了,“述药只能逞一时之效,情爱才是可以让一个人完全脱胎换骨,至死不悔的灵药,现下你不懂,待你尝了情果,自会明白!”   “瞧少爷这模样,”墨竹摇摇头,“墨竹宁可不懂。”   方拓儒笑笑不再说话。   人了夜,起了夜风,墨竹帮少爷送来馒头,却让方老爷遣来的方管事拎回府里,方家两道大门“匡啷”一声阖上,方老爷下了命令,谁都不许帮这逆子求情送饭送衣。   非得让他清楚自个儿有多懵懂迷糊才成!   这回方敬基是横了心定要整治这个儿子不可!   前两夜还算好,方拓儒倚着门口石狮睡睡醒醒,夜里巡更人见着他,摇摇头,呸了一声,吐口浓痰,梆子敲得更加响亮,忤儿逆子、薄幸郎君,不值得同情。   第二天、第三天,白日看热闹的人虽然减少,但少了墨竹的撑伞、送茶水,两日下来,方拓儒唇部干涸,原是细皮白肉的书生被晒得像只赤红红的虾子,皮肤上多外龟裂,断粮缺水,神智已然略微陷入昏迷。   只是,他的双膝仍是固执地跪着,并未因为无人在旁监看而稍作休息。   方夫人心疼儿子受苦,加上他大病初愈,几次想要偷偷找人帮儿子送食粮,都让方老爷挡了回去,甚至,一怒之下,命人将夫人锁在房里,严禁出入。   第三夜,黄昏时开始落的雨,原先滴滴答答地倒是解了方拓儒口渴之苦,一俟入了夜,雨势加大,滂沱雨势栖水似地落下.瑟缩在雨里,方拓儒全身发寒。   子夜时,方拓儒原倚着石狮起了睡意,突然,顶上不再落雨.他还当是雨势已停,但耳朵里分明还听得滴滴答答的雨声,不由心生诧异,睁开跟,对上一对清灵动人的眸子。   只是向来那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竟然漾生恼火。   “你何苦如此?”   “为了你!”方拓懦对着眸子的主人无所谓浅笑,“值得的!”   “不值得的!”   灵儿光了火,她蹲在方拓儒身前,持着伞为他挡去大雨,但就算挡着了雨,他早已一身湿,见他一身肮脏儒衣,面目邋遢,全然不复初次见着他时的神采飞扬,儒生风范。   咬咬牙,灵儿恨恨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非要为我枉送性命才甘愿吗?你何以如此蛮不讲理!早知如此,我根本不该接近你,还谈什么报恩?!这根本是在报仇!”双目透出寒芒,她冰冷着声音,“到此为止!你我互不相欠,今后各走各路!”   “别……灵儿!”方拓懦急急伸手提紧旋身要离去的灵儿,“你我早无所谓欠抵,为你做的这一切,是我心甘情愿,只是……”他声音中饱含无奈,“只是,你别不理我。”他语气苦涩,“我没有错,更不是蛮不讲理,我只是,我只是太爱你了!”   灵儿愣着身子半天无法动弹,一颗心让他苦涩的语气压得好沉。   缓缓旋过身,跪在方拓儒身前,灵儿认真地将他一跟一眉端槐详细,抛去伞,由着风雨打在他身上,也袭在她一身雪白绸衣,帘幕似的雨丝黏密密地滑在她脸上,几乎要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却浑然未觉地伸出手朝向他,由发梢到眉心,由高挺鼻翼到唇间。   她很用心,第一次如此认真打量起跟前这个全心全意爱着她的男人。   心底深处,一个幽密无人迹的角落里,突然扬起进裂巨响,首次,一种强烈的悸动撼动着她的心,即使在她修道有所精进,即使当她体悟出真理时,她都不曾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悸动。   突然间,她明白了他的坚持!   换成是她,这会儿怕也会为他做出这些外人认定为怪诞不经的事情。   “书呆!既然你坚持……”她突然笑了,眼睛灿亮如星,“我陪你!”   “灵儿!不行……”   “为何不行!”她轻哼一声,“两个人的诚意较能打动人心。”   她巧笑蜷近他怀里,伸高手掌沱起雨,倒像个贪玩的孩子。   “为示诚意,我不用法术,纯粹以‘古灵儿’的身子陪你一块儿承受风雨。”   “灵儿!”方拓儒挤不出话,跟眶泛者热,心头一阵暖。   “抱我,”灵儿将身子偎得更近,“雪狐身上暖乎,包你不受风寒。”   第一次,灵儿在方拓儒面前自承身份,显示她已然释怀两人之间的差距,心满意足地,方拓儒揽紧心上人。   人也罢!狐也成!仙也好!   他就是爱极了这个在第一眼就拴住他的心魂的小狐狸,那个口口声声唤他书呆的古灵精怪女子! 上一页 返回灵狐窃情目录 下一页 第五章   天未破晓,雨已歇。   方府大门“呀”地一声开启,窜出墨竹和几个扛着软轿的长工。   出了门,墨竹傻了眼,大门前跪着的不光是方拓儒,少爷怀中,偎着个酣睡着的娇俏姑娘,正是隔邻那古姑娘。   “少爷!醒醒!”   墨竹心疼地帮少爷拂去一头湿,奇的是,除去头上尚有雨水,少爷身上倒还算干爽,也不知道是不是托了他怀中这姑娘的福。   方拓儒揉揉惺忪双眼,见着墨竹,皱皱眉,“都说让你别来理我了,当心爹要罚你。”   “甭担心,”墨竹笑着蹲下身,“是老爷叫我来的。”   “爹让你来的?!”见墨竹点点头,方拓懦原想跃起身欢呼,这才发现金身酸痛难言,筋骨都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虽然如此,他还是叫墨竹先将灵儿抱上软轿送回屋里歇息,别吵醒她,拗不过少爷,墨竹只得照做,吩咐旁人再送顶软轿出来。   好容易攀上软轿,方拓儒眉开眼笑,继续追问:“爹让我起来,便是允了,是吗?”   “再不允成吗?”墨竹叹门气,跟在软轿旁,“一个个都这么跪着了。”   “是吗?”方拓儒不敢置信,想起陪他跪了一夜的灵儿,“是灵儿的诚意感动了爹?”   “少爷,您许是昏了头了,”忍不住犯上白了少爷一眼,墨竹没好气,“你那心肝宝贝灵姑娘就算跪到地老天荒也改不了老爷的意,是少夫人,她在老爷书斋前跪了一夜。”   “是芸娘?!”方拓儒瘫下身子压低声音,心头有愧,这女子,他负她太多,他宁可她发横、发怒,也不愿见到她对他好。   “少夫人跪着不肯起身,央老爷遂了你,”墨竹闷着声,“无论老爷如何劝解,少夫人就是拗着不听,她清老爷别让她成为破坏方家和乐安宁的罪人。‘可芸娘!这罪人是拓儒不是你呀!’,当时老爷是这么说的,少夫人却猛摇头落了泪。   “‘不能安定夫君的心思,让他对这家心生眷顾,媳妇就是有罪,芸娘没本事捉紧夫君的心,又不许他纳妾,成了妒妇,有亏妇德,又因此害得夫开与父不和,与母不欢,一家子失了和乐,上下皆苦,罪孽更重,若再因此而断绝了方家传宗延嗣的指望,就更加罪无可逭了!爹!求求您!别让媳妇成为方家罪人!’”   “‘孩子!爹这般坚持还不全为了你,你是个多淑德的妻子,不该受那逆子这样的糟蹋!’”   “‘爹!就因为夫君是个挚情真性的人,才会有他的坚持,更何况,情爱之余,他仍舍不下他对方家、对您二老、对媳妇的责任与敬重,否则他大可带着那姑娘避逃他乡,又何须硬杵在这里受您的刁难、受旁人指指点点的苛责与奚落?’”   听到这儿,方拓儒心绪纷杂,这姑娘,竟是懂他的。   耳边只听得墨竹接了下去,“少夫人还说,今日老爷允少爷纳妾,反倒是帮她留住了夫君,而且是个身体康健,没有缠绵病榻的夫君,这样便宜的好事,她不认为受了委屈。   “老爷向来疼宠少夫人,劝她不起,反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怒火丛丛,拂袖而去,可没想到,少夫人这个向来最是温婉的乖媳妇却硬是铁了心,跪在书斋前,一夜未眠,老爷天未透便起身,见她还跪在那儿,心头不舍,长声一叹,徒负奈何,便遣咱们去唤你进来了。”   接下来一路上,方拓儒默然无语。   ~~~   灵儿是被墨竹带到厅上的。   甫进门,灵儿咋舌,堂上正坐着的是一脸威仪的方敬基和愁容满面的方夫人,两老跟前跪着两个人,正是方拓儒和芸娘。   不用思量,连他两人都跪着了,她这祸首自是避不过,提起裙摆,灵儿进厅跪下,跪下归跪下,她还特意选了挨近方拓儒身边的位置。   方敬基先前该是已然训诫过儿子、媳妇一顿了,这会儿见灵儿进来,停了话,肃然睇着眼前三人,思量片刻开了口。   “三个都在最好,今儿个咱们便开门见山把这事儿一次了结,日后家和万事兴不许再有任何怨言事端。”   “拓儒!”方敬基盯着独子,“咱们方家世代书香,最恨滥情无行之徒,纳妾这事儿到你算是开了新例,今日若非芸娘开了口,你就算跪到断了气,我也不会允你,绝无下例,此外,成家立业,光宗耀祖是你应尽的份,虽时了两房妻妾,该求的功名,该做的事儿,绝不可轻废!”   “爹请放心!”方拓儒点点头,“孩儿晓得!”   “芸娘!”轮到媳妇时,方敬基明显放缓了语气。   “乖媳妇儿!承你识大体,懂进退,这个家总算免去一场灾劫,但往后,爹娘绝不会委屈你,在咱们二老心里,早当你是自个儿的女儿看待,有什么事情尽管告诉爹娘,我们不会偏私拓儒,该你的公道,绝不会短缺,你知书达礼,甚至还要比我那蛮儿还懂规矩,咱们方家,宁求乖媳不需逆子,你千万别自苦。”   芸娘乖巧垂首点头,小手绢儿净是拭着泪水。   “别跪了,起来吧!这事儿从头到尾就没你的错,”听了老爷的话,丫鬟苹心赶紧倾身扶起芸娘,众人跟前,方敬基首次亮起笑,“你若当真要做个听活的乖媳妇儿,就赶紧给我添个孙子,让我二老含饴弄孙。”   芸娘酡红了脸,净是深垂螓首,不敢抬起。   “至于古姑娘……”方敬基再度沉声,“你要进方家大门,就要守方家的规矩,三从四德,女诫规仪,不当之事,均不可犯,尊芸娘为姐姐,不可忤冒,还有一事,芸娘入门不及半载,若你大红花轿堂而皇之由方家大门迎人,惹人非议,你的花轿需从后门进屋,巳不敲锣吹鸣,尽量以不引人侧目为之。”   “爹!”出声的是方拓儒,“这样对灵儿不公平!”   “不会!不会!我觉得不错,没什么不妥的呀!”灵儿笑嘻嘻制止方拓儒,继之清朗瞳眸望向方敬基,“方老爷,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反正我在意的只是能同书呆……喔,不!”灵儿吐吐舌,“我是说能同拓儒一块儿就成了,既然您有顾忌,我看连花轿都免了,反正我就住在隔壁,走过来不就成了,还坐什么轿?”   她心里想着,往日还得爬墙,这会儿能晋升由大门而入就够礼遇的了。   这话一出,连墨竹在内,几个丫鬟管事垂下脸净是忍着笑。   “至于您说的所有规矩,灵儿都会乖乖遵守,不会惹您和夫人生气,来到方家,灵儿还能多了个姐姐凭恃,高兴都来不及了,又怎会忤冒她?最多,”灵儿笑得无邪灿烂,“最多,若灵儿犯了错,就让老爷像罚拓儒一般罚跪大街就是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方敬基消了气,眼前这女孩儿性子质朴得很,倒不如他和妻子担心的是个狐媚风骚的女子。   “拓儒,古姑娘人门后,‘敬儒阁’归芸娘,我会另差人在你书斋‘竹风轩’右侧打理一处厢房归古姑娘,你单日陪妻,双日陪妾,不得偏私。”   “要分单、双日?”灵儿瞪大眼,“如果记错,走错了地方怎么办?”   “不会有错!”方敬基冰冷着声音,“拓儒糊涂,墨竹可机灵,走错了就罚墨竹!”   “我?!”墨竹指着自己,一脸无辜,少爷享齐人之福,倒霉的却是自己??   方老爷定下大纲,长袖一扬踱出厅堂,剩下琐碎事宜就交由方夫人打理。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   ~~~,   洞房花烛夜,“灵苑”里。   “灵苑”是方拓儒取的名字,他用了不少心思,就为着帮灵儿布置个清雅的住处。   大红花烛燃得炽亮,方拓儒心跳猛烈,他伸手轻轻掀开床卜人儿的头巾,笑意盈盈,伴着亮烛,正是他钟心思慕的俏佳人。   “我亲爱的娘子,你始终还是成为我的了!从来,我不曾如此迷恋过任何东西,唯有你……”方拓儒热热的鼻息徘徊在灵儿耳朵、颈项之际,惹得她咯咯躲着笑,“唯有你,我绝不能放开手!”   “别呢!”灵儿闪着,笑声琳琳郎,“好痒!”   她的笑总会引燃他体内的焰,他用力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畔低语宣示,“拥有你一世不足,我要的至少是三生三世!”   “书呆做梦!”灵儿巧笑,泼他冷水,“我可不与你轮回转世受苦,这一世陪着你还清了债,咱们就各走各路,别再纠缠不清了。”   “真是只无情无义的小狐狸!”方拓儒摇摇头假意叹气,继之轻哼,“我就不信以我的本事与其情哄不到你真心真意跟我过几世。”   “你有本事?!”灵儿颤笑着,一脸促狭,“除了会读书,我倒不知书呆还有别的本事……”   灵儿的话消失在方拓儒猛不期然印下的热吻里。   她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感觉到他的唇热烈地合上她正开启着的朱唇,甚且将舌伸人她口中缠弄着她的丁香小舌。   之前他曾吻过她,却迥然不同于这会儿两人名分已定时的恣意妄为,刚开始时,灵儿心底转着纳闷,人类真是奇怪,嘴不是用来咬人、吃东西的吗?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继之而来的地转天旋,让她意念全无,全身瘫软,灼烫无力,只能偎紧他,吻到后来,合上眼,她双臂缠紧他颈项,臣服似地,什么都记不清,只能任由他需索了。   他的手自有意识地在她身上盘旋起舞,卸了凤冠,去了霞帔,继之一个使劲,他用力扯开她唯一还遮在身上的粉兜儿,乍然见着她一身紧绷滑腻,白皙柔软,垂涎欲滴的雪肤时,他的眼神升起阒黯,墨黑而专注,轻柔柔地,他开始在她身上细细拨弄起,宛若弹奏着一只珍贵的古琴,不多时,她宛转柔媚的啼吟因为他的抚触开始在春意盎然的绣阁里漾起。   原来,原来情欲就是这么同事,莫怪乎,那么多人甘心舍了修道升佛的完境,也要想着碰触,突然,灵儿心头冒生惧意,若真陪了他一世,她又怎能再度回到原来的清心寡欲?   但心底的恐惧不多时便被他的手给拂了去,她再度沉沦在两人缱绻难舍的世界里。   “书呆!”突然冒生的一个问题缠在灵儿脑际不散,费了半天气力她才能将他推开,一本正经的问道:“今儿个初几?”   不解她为何有此间,被打断的方拓儒没好气,回了句,“初三!”   他正拟倾身再继续吻她,却让她尖声惨叫的声音吓了一跳。   “怎样了?灵儿!”   “初三是单日!”灵儿使劲推开方拓儒,急急套上衣物,再回过身帮忙仍在傻愣中的方拓儒理妥衣裳。   “单日又如何?”方拓儒不敢置信,“灵儿,今儿个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洞房夜很重要吗?”穿妥衣物,灵儿急急起身拉起方拓儒外行,“当初三个人跪在你爹面前说好的规矩,怎么可以不遵守?!”见了他的傻模样,灵儿竟还有心思笑,“谁让你挑了个单日做洞房夜。”   “不是我挑的,更何况,这种事情本就要挑日子看时辰的嘛!”被灵儿拖着前行,方拓儒欲火尚未消殆,怒火已然上升,他低声嘟囔着,“谁会想到这中间还哽着个死规矩。”   “怎么都成!总之今晚你该陪的是芸娘姐姐,而不是留在我身边!”   叩叩两声,灵儿敲开芸娘的门,觑着一脸讶异的芸娘,灵儿一个使劲将方拓儒推进房里,浅笑盈盈。   “芸娘姐姐!对不住,差点儿出了错,今儿初三,拓儒该陪你的。”   “灵妹妹何须如此客气!”芸娘红了脸净是摇手推让,“今晚是你和相公的洞房夜,这套规矩日后再守。”   “不成!不成!”灵儿猛摇头,“刚入门便不守规矩.会让老爷子罚跪大街的,不只我,墨竹也得遭殃,姐姐行行好,别为难小妹,这一夜,您便留了他吧!”   不由分说,灵儿将房门合上,留对尴尬相视的男女在房里。   片刻后,灵儿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良久后,房里芸娘轻轻启了口。“灵妹妹,”她想了想,“是个好姑娘!”   方拓儒点点头,自从父亲允了灵儿婚事后,他还不曾来过芸娘房里,总想着,等灵儿进了门再说,这会儿,却为了不小心挑了个单日洞房,阴错阳差,先进了芸娘的房。   他深深睇着芸娘,“不只灵儿,你也是个好姑娘,拓儒今生有幸,能与两位姑娘缔结良缘!”   芸娘红了脸,不说话更不敢抬头。   “芸娘!今儿个能跟你先说个清楚也好,”方拓儒有些尴尬,“我欠了你两句话,却始终找不着机会告诉你。”   “哪两句?”芸娘终于出了声,幽幽的声音细不可闻。   “第一句是‘谢谢’!谢谢你帮我在爹面前成全了我和灵儿,另一句,”他想了想,支起芸娘下颚,情真意挚,“对不住!芸娘!真的对不住!”   芸娘哽咽了半天挤不出话,泪珠儿串串滚落,楚楚可怜的模样惹人怜惜。   方拓儒心头愧疚,轻轻将她拥入怀里,虽觉心疼,却是类似兄长似的疼惜,无关于情爱。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这一生,欠你太多,却无从还起,只因……”他讷讷而语,“我的心底已然有了灵儿,感情上,我自认笨拙驽钝,没本事轻松自若周旋在两个女子中间。”   她僵在他怀里,心头伤恸,长久以来,首次,她睇着他的眼神起了幽怨。   “相公,委屈一时不怕,可,若这样的关系得延续一世,芸娘只怕承受不起,时至今日,芸娘一心企盼的只是能同灵妹妹一块尽心伺候相公,为方家承继香火,还希望相公不要连这点儿微未心愿都不能给予。”   方拓儒默然不语。   “我心底有数,更何况,有关方家传承子嗣的事情将来也只能偏劳你了,灵儿她……”他微微苦笑,“于这事儿使不上力,只是口前……我对你只存有兄妹情谊,真的……真的无能为力,再给我点儿时间吧!对不不起!”   “日后别再说那三个字了,”芸娘神情黯然,”妾身承受不起。”   这一夜,方拓儒在屋里打了地铺将就一夜。   这一生,他经历了两次洞房花烛夜。   第一次,缠绵病榻,他未能亲与。   第二次,他睡在地板上。   那一夜,芸娘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而方拓儒,拥着被褥,思念灵儿,渡过了漫长的一夜。 上一页 返回灵狐窃情目录 下一页 第六章   “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这句话不断地流窜在河南江淮一带,韩山童操纵其党徒不住宣导着天下即将大乱,弥勒佛已然诞生,十人传百,百人传千,因着元朝鞑子不得人心,世局愈来愈紊乱。   方拓儒却在这样的乱局里中了举。   第二次赴京应试,不只墨竹,他身边还多了个灵儿。   不同于墨竹正大光明的跟随,灵儿是用了点小手段才得以随行,否则进京赶考还带个侍妾?!别说方敬基不允,谁听了都要嚷着不伦不类。   可在这样的乱局里,灵儿委实放不下心让他独自出远门,方拓儒出门不久后,灵儿竟因思念成疾,病倒在床榻上。   “向来只知道少爷疼二少夫人,没想到,”说话的是芸娘的贴身丫鬟苹心,“倒没想到她对少爷竟也用情至深,不过是数日不见罢了,竟病成这个模样。”   芸娘不语,坐在灵儿床沿轻轻帮她拭净脸。   灵儿病得突然而猛烈,倒下不久,便已全然昏沉,要不是间歇若有似无的气息,真要让人误以为她已然断了气。   灵儿病倒,方家人个个焦急,他们心急倒不至为了她是方拓儒的心肝宝贝,怕他回来时没得交代,主要还是因为灵儿平日人缘极佳,灵巧可爱,处处迎着人心所致。   就连方家二老,原本对她成见极深,怨她魅惑儿子,到后来,被她天真举止言语逗得成日笑呵呵,且见她尊敬芸娘,常会去找芸娘说说话学学手艺,两人相处和乐,还真像对姐妹似的,二老也才宽了心,真心开始喜欢这姑娘。   “好灵儿,你得赶快好起来呀!”   见床上人儿气息似有若无,芸娘沱了泪,心有不舍,前两天灵儿还兴致勃勃帮她在院里搭座秋千,两人荡得娇笑连连,没想到这会儿她竟然病得如此沉重,拓儒临走前,并没见着灵儿显露伤心,现在想来,灵儿该是怕惹他忧心忍在心底,这会儿才会积郁成疾的吧!   “少夫人,”苹心压低嗓音,“别怪苹心坏心思,只是如果二少夫人当真就此撒手而去,也许……”她眼角亮着光芒,她了解少夫人爱少爷,也太明白二少夫人的存在对于少夫人是多大的威胁。“也许对您,不是坏事。”   芸娘轻轻摇头,眼神缥缈,“苹心!你错了,错得离谱!光不提坏心与否的问题,少爷的心思我清楚,灵儿若当真有事……”她清幽幽叹口气,“他不但不会转移心思去爱上别的女子,还有可能,因此思念成狂,甚或同前次一样,卧病不起。”芸娘睇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儿,恳求似地轻语道:“所以,灵儿!你一定要好起来,为了你,为了相公,为了方家!”   拓儒是个多挚性的男子,芸娘清楚得很,同房而居数月,两夫妻相敬如“冰”,他不曾碰她。始终不曾,枉她白背负了个“方少夫人”的名。   她依着拓儒的要求给他时间,却无法知悉他口中所谓一段时间,究竟要多长?   这事儿她没跟任何人提过或诉苦,即使是已与斑相处得亲如姐妹的灵儿或丫鬟苹心。   芸娘心底苦,却也不忍怪责拓儒,他也苦,她清楚。   芸娘心底有数,如果她能再蛮横点。能再主动点,或者,她能够少爱他点,或许事情或有转机,只可惜……   灵儿躺在床上数日,隔邻古老夫人登门造访,言语里极为客气,说灵儿是心愁加上老症头,希望方老爷通融让她将孙女儿带回府里调养身体,隔道墙,若不放心,随时可以探望。   方家二老原不应允,不管怎么说,灵儿已是方家的人,于情于理,他们都该四处延聘良医为她治病,而不是送回古家,这样做,于礼不合,于情不容。   “咱们都是亲家了,又何须执意这些世俗名目?”古老夫人笑得和气。   “丫头我清楚,这是心病,她惦着夫君呢!若能回到我老婆子身边,一来我清楚她自小病体如何调养;二来可以多开解她,您老甭担心,只要孙女婿一回府,我保证还您个活蹦乱跳的灵儿。”   几经说解,方敬基才肯点头,让古老夫人派人将灵儿带回隔邻。   武阳村里方府愁云惨雾,百里外,方拓儒却欣喜若狂。   他和墨竹投了栈,夜半里,门扉轻响,墨竹向来睡得沉,浑然未觉,方拓儒正在读书,开了门,门外头,俏生生,笑盈盈地,正是他惦记的可人儿。   紧瞅着灵儿,方拓儒一丝一毫不肯放过,临别前,他心绪不佳,她却毫不在意净是催他启程,没想到,这会儿,她竟闷声不响跟来了。   “你怎会在这里?”他问得有些傻愣。   灵儿轻哼了声,“不想见吗?我走便是!”语毕她当真旋过身去。   “别……”虽知她只是逗他,他却急了,将她扯人怀中,他语声急促,“别走,灵儿!”   她偎在他怀中笑得孩子气,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落了个吻,娇嗔道:“怕你又在路上捡些野猫狐狸,不放心,就跟了来。”   “爹娘他们怎肯许你跟来?”   方拓儒不解发了问,将灵儿带人房里,只见灵儿朝墨竹手一扬,小书僮睡得更加死沉,鼾声连连,毫无知觉。   “当然不许!”她笑得古灵精怪。   “那你……”他颦了眉。   “别担心,这会儿武阳村里有个我的分身缠绵病榻,避入耳目,没人知道我悄悄地跟着你米。”   “灵儿,”方拓儒心头感动,“你待我真好!”   “是吗?”灵儿笑着挣出他怀抱,“我跟来只是想盯着你,不让你偷懒罢了,不许生旁的心思。”   “我明了。”方拓儒点点头在桌前坐定,另一边灵儿已经动手开始研墨,先帮他理妥了书册,半晌后,方拓懦全神贯注在书册里,灵儿则乖乖坐定一旁抄写着“瑶池金母普渡收圆定慧解脱真经”经文。   气氛恬淡自适,一如两人平日在武阳村里夜读时的情景。   偶尔,方拓儒读倦了,便会支颚睇着她虔诚地抄录着:   慈音佛   董双成仙姑   慈音佛降   彩云缥缈出   瑶池随……   窃此三期,普度东林,牧圆灵性,度尽乾坤,慨兹世道,   远古易迁,人心陷溺,多失心田,轮回无息,祸难,渗缠……   轮回无息,祸难惨缠?!见着这八字,他不由心惊!   每回抄经,灵儿很快便会人定,全然没有平日跳脱的模样,那副庄严虔诚的样子,全然不似他的灵儿,不似他认识的小狐狸,倒像极了个超脱凡俗的仙道之人。   每每此时,方拓儒便会忍不住自问,他虽爱她,但这样拖着她留在人间,是否误了她?   想归想,但真要他放开手,他心底有数,他办不到。   片刻后,他伏首书牍,假意倦极稍憩,事实是,他想要全心盯着她瞧罢了。   次日,墨竹清醒后见到灵儿,不如少爷吃惊,狐仙神通得很,只要她愿意,该是没有办不到的事儿。   就这样,三个人伴着一头老驴子——“太老爷”,踏着路途前行,“太老爷”与灵儿是旧识。   当日若非“太老爷”嗅着她的血味,不肯前行,也不会让方拓儒见着现了原形的灵儿,更不会因此救了她。   那时的“太老爷”不肯驮负受伤的狐狸,这回倒是认了命,载着灵儿踽踽前行。其实若依灵儿法术,千里路途只消一瞬间,根本不用劳动到“太老爷”尊躯,只是,自从与方拓儒一起后.灵儿都会尽量避免使用法术。   以防在无意间违乱了天命。   ~~~   京城里待了两个多月,直至皇榜上贴出方拓儒中举的消息!   朝廷里原有意让方拓儒任职山东济宁知府,上朝前,灵儿叮嘱再三,取得功名是一回事,切勿为官。   方拓儒明白灵儿向来事事为他,是以在朝上,天子圣颜及满朝文武前,执意不肯接受封任,也不知是不是灵儿帮的忙,当朝最具影响力的臣相脱脱大人竟也由了他。   三人持着皇榜南返归去,一路行来,尽是官逼民反的局势,方拓儒暗自庆幸,没真做了这未世的官僚,荼害自个儿同胞。   当时红中军闹得极大,坊间还流传着一阕太平小令,从大都一直到江南,人人会念,词道:   堂堂大元,奸佞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   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啮人,钞买钞,何曾见?   贼做官,官做贼,混贤愚,衷哉可怜!   一路上,在允许的范畴里,灵儿都会尽可能地帮忙那些贫苦无依的百姓们,但帮十帮不了百,帮百帮不了千,常常,三人也只能不胜歇吁地摇头离去。   路过潦州,正巧逢上郭子兴兴兵作乱。   郭子兴是定远县有名的豪杰,一来家产丰富,二来素性慷慨,接纳壮士,焚香密会,盘算做一番大事业,红军起事后,钟离定远的农民,抛去锄头,拿起兵器,一哄就团聚成几万人的一股。   地方官平日光会贪赃妄法,到这时没法子,大多睁一眼闭一眼了事,及后,郭子兴带了几千人趁黑夜先后偷人濠州,半夜里一声号炮,闯入府衙,杀了州官,立了五个头目,都称潦州节制元帅。   但这五个元帅,一字并肩,没有头脑,谁也不服谁,谁也支使不了谁,闹得城里整日乱哄哄。   红军虽势盛,但大半人物都是莽撞热血之乡野匹夫,难成气候,一直以来,郭子兴就想找个精通文史制度并娴熟兵法的志土,无意中与方拓儒结识,极为赏识,盛意邀他加入,共谋大业。   对于元兵素来蛮横的作为,方拓儒早生反感,与红军共处段时日,对于他们恢复汉族的目的亦心有所趋,正自踌躇,灵儿却开了口。   她淡淡然道:“这时节,尚且太早!不适宜!”   妾日,方拓儒辞别郭子兴,三人总算出了潦州城。   出了濠州,半途却遇上隔濠州几十里外领着十万大军扎营的元将彻里不花。   元兵怕红军厉害,不敢攻城,成天派兵到各村庄骚扰,常会将老百姓捉去,包上红巾,就当是俘虏,借机向上司请赏,向来连寻常百姓都不放过,更何况是他们三个由濠州城出来的异乡人?   二话不说硬赖三人是红军,绑缚后送到将军跟前时赏。   墨竹吓得直打颤,眼神央着二少夫人,盼她显神通。   灵儿却气定神闲,眼珠儿东瞧西觑,没见过元朝大将军,老听闻这些蛮子三头六臂,满身神力,听来不可思议,她倒想见识。   三个人被押解到营帐里,只见一个虎臂熊腰,双肩宽阔,一脸霸气,满腮于思的莽汉子趺坐在堂上虎皮毯上,伏在桌上睇着军事形略图。   三人进帐,彻里不花将军连抬头都不曾,扬扬手,语气不耐,“几个红贼,何须扰我?斩了便是!”   “将军!属下领会,只是……”小兵讷讷而语,“只是当中有个姑娘,不知将军是否要另作处置?”   “姑娘!姑娘又待如何?你是不曾见过汉族女子吗?虽嬴弱了点,还不就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并处置便是……”言语问,彻里不花抬起头来不耐轻吼,那一眼,却不经意对着了虽是五花大绑,犹然笑意盈盈睇着他的灵儿。   一眼觑着,原先不耐的眼神傻愣住,活也歇下,好个清灵净美的俏姑娘!   见彻里不花对着她看傻了眼,灵儿促狭似地,竟朝他眨眨眼睛,抛了个媚眼。   “姑娘……这位姑娘如何称呼?”一个掌握十万兵卒的大将军竞被个媚眼司住魂魄似地,涨红了脸。   “小女子古灵儿见过大将军!”灵儿笑语,“将军莫怪奴家失礼,原想给您福个身的,这会儿,却不太方便。”   ”松绑,快帮古姑娘松绑!”彻里不花斥喝着,“不长眼睛!这样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会是红贼?”   “就是嘛!”脱去绳罟,灵儿抚抚被绳索捆红了的手腕,笑语,“整队兵马,幸好还有个长眼睛的人在,素闻彻里不花将军英明神武,英姿过人……”   闻言,彻里不花忙抬高胸膛,却听得灵儿浅笑盈盈接续下去。   “今日一见,不过尔尔!”   “姑娘……”彻里不花的股像只蒸熟了的虾子,墨竹低下头,强忍着笑。   “将军莫气,害您气坏了身子,奴家受不起!”灵儿嗲着声,踱近彻里不花眼前,纤指在他壮阔胸前撒娇似地轻轻一啄,这一下,彻里不花立觉通体舒畅,再大的火气都全然泄尽。   “奴家的意思是再如何英明的大将,底下若全是酒囊饭袋,终究,还是成不了大事,你跟前净养着这些废物,没用处,不长眼睛,只会辱没了您的大名。”   “姑娘说得极是!”彻里不花豪气地手一扬气势十足,“赶明儿个让我将这些饭桶全砍了,再自大都找些人来!”   “将军饶命!”劈哩啪啦一声,营帐里的士卒全跪倒伏地,颤着手足,彻里不花素来凶狠,发起横来也会砍人无数。   “威风!威风!”见满帐尽是匍匐在地的人,灵儿开心得像只雀儿似的,她的笑声似银铃,似晨曦,天真烂漫,勾着人心不放,那些跪倒的士卒们听着听着竟连恼恨她的情绪都给暂时忘了。   “将军真是威风呢!”灵儿笑语,“要人生,要人死,只在一念间,好大的威风,这样的神威,只怕连天上的神仙都要自叹弗如!”   听不出她语中的讥诮,彻里不花还认定这姑娘也对自个儿有了几分意思,他朗声大笑,“要看威风不难,只消古姑娘陪在末将身边,整日都可以如此呼风唤雨。”   “感谢将军垂青,只是……”灵儿不减笑意,“奴家已有婚配。”   “这个时节,婚配当个屁?”彻里不花鼻中猛哼,“小姑娘若是跟了个不济事的儒生或市井之徒,早晚也要沦为丧家亡命之犬,只有权力能将人护个安妥,相信末将,跟着我……”彻里不花一脸淫笑伸手去摸灵儿柔荑,“绝不会委屈了姑娘!”   灵儿也不避,眼角却看见被捆得同个粽子似的方拓儒一脸阴鸷的神情,眼看着随时都会爆发。   灵儿依旧巧笑.“将军所言甚是,奴家先行谢过您的好意,但还请将军先放过奴家的兄长与胞弟,他们正是您口中那种百无一用的酸儒书生罢了,既不是红巾贼,且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读书人,您硬留在军营里无济于事,还不如,放了他们吧!”   “怎么都成,怎么都成……”彻里不花笑呵呵,“两位既然是小美人的昆仲,自得礼遇,来人!立即松绑!”   不多时,方拓儒和墨竹被元兵送离军营十多里处郊野,方拓儒原不肯离去,没灵儿伴着,他死也不肯先走。   还是墨竹一再劝解硬拉着他离开的。   “少爷!二少夫人有的是本事,您甭担心,没咱在旁羁绊,她也较易应付。”   “她若真有本事,”方拓儒犹不放心,“咱们又怎会被人擒住?”。   “二少夫人向来贪玩,”墨竹开解方拓儒,“瞧她那个模样,肯定是想寻那元将的秽气罢了。”   虽被墨竹劝了又劝,方拓儒心头依旧紧揪着。   他忘不了,灵儿的手轻戳在彻里不花胸膛上的那一幕,那一幕,让他心底泛起浓浓酸苦与怒火。   这也是何以即使灵儿首肯,他也不愿碰触芸娘的缘故,两人真心相屑,彼此之间容不得一点儿尘沙,他不允许自己委屈了灵儿。   夜里,方拓儒和墨竹将就着在树林里生了火,夜寒料峭,两人各自裹着厚毯觅了个乎坦处憩息,一旁还蜷着个“太老爷”老驴子。   原是百转千回不得睡,捱到寅夜,方拓儒总算起了睡意,那“太老爷”却突然起了轻嘶,他原不打算理会,一抹纤巧黑影却在此时修地钻入他毯中,偎在他胸前,方拓儒先是一惊,继之嗅出那股熟悉的香气,心头一喜,朦朦胧胧地,直要以为身在梦里。   怀中一脸笑的人儿,正是灵儿!   他瞪大眼,睇着她不说话。   “书呆没良心!”灵儿娇笑,“竟还睡得着?”   “不睡着能怎办?”见她没事,心底松口气,恼她的情绪却猛然升起,恼她没事去招惹个霸徒让他担心,旋过身背对着她,方拓懦闷着声音,“咱们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儒生,哪有人家大将军的威风凛凛。”   “好酸!”灵儿不减笑意,“不愧是个酸儒,敢情咱们书呆昨儿   晚上是饮醋果腹?”   方拓儒哼了声,不答话。   这会儿,他一抬眼却觑着前方远处原是泛着墨黑的天际,竟然一片妖艳红霞,不由看傻了眼,那方向,分明就是彻里不花将军扎营之处。   “灵儿!你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灵儿咯咯娇笑,偎在方拓儒背上的身子因笑而颤着,显见得有多得意,“相信我!我可没有用半点法术就足以整得他唉唉叫苦,活该!谁让他不长眼睛,竟敢为难我亲爱的夫君!”   “你……”   “我放火烧了他数十多几座营帐,火源来自他营里的粮秣,熊熊烈火中,百匹战马杂沓冲出火海,这会儿怕已将几座营地夷为平地了吧!”灵儿哼了声,“谁让他们这些坏东西总是仗着兵势迫害你们汉人,给他们点儿教训,也算是帮那些可怜老百姓们出了口气。”   灵儿说得兴起,半天才发现方拓儒闷声不吭,轻推他,她软着嗓音,“干嘛不理人?我做得不对吗?”   “不是不对,只是……”他沉着声音,“我不喜欢看你用那种……那种方式对待别的男人。”   “哪种方式?”灵儿巧笑,“干嘛不明说,你要说的是‘狐媚’两字是吗?怕什么,说了我又不会生气,我本来就是只狐狸精,对付男人的本事是上天赋予,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方拓儒火气燃炽,下意识将身子挪离她远些,“你对每个男人都可以如此亲昵?都可以谈笑自若?”   她笑得更加开心,“这问题我还不曾想过耶!经你提点,方才我真该试试那个什么彻里不花将军,而不是哄他喝下昏睡药瘫在床上,不知道,如果我对他这样做,他会有何反应?”一阵悉窣声响,在方拓儒还弄不清楚她意图为何时,突然,背上一个物体抵近灼起他的热度,穿透衣服刺激他全身感官,这只小妖精!她竟然脱去衣裳,裸着身子偎近他。   “灵儿……”方拓儒粗嘎着嗓音,连方才究竟在生她什么气都记不起来了,只能努力僵直着身躯。   “小气!”灵儿娇笑,轻灵爬过他硬着的身子钻入那个硬实却已然起了骚动的胸怀里,叹口气,“方举人,我这样待你,你开心得紧,却不许我对别人稍假辞色?”   语毕,她在他耳旁细细呼着气,舔舐着他已然火红的耳垂,“傻书呆!这世上除了你,我对别的臭男人可毫无兴趣。”   她的嗓音娇脯腻地,“我是你的小狐狸,不是吗?”   边说着话,她的小手已然好奇地在他身上缓缓探索嬉戏,所到之处,洒下一列火苗。   两人间的情事,向来由他主动主控,首次,她发现,原来逗引一个男人,尤其一个你喜欢的男人,是这么有趣的事情。   “够了,灵儿!”方拓儒轻吼一声,握住她还在他身上骚动着的小手。   “于嘛那么大声?”灵儿噘着嘴不依。   “别再动了!”他用力将她搂紧,额上淌出汗珠,牙齿紧咬着唇,上头已然呈现血痕,“你再动,我怕……怕会控制不了自己。”   “不动就不动嘛!”她轻笑着,帮他拭去额上斗大晶亮汗水珠子,有些心疼,他从未在她身上得到真正满足,却为了她而执守忍耐着,虽然她并不清楚这种痛苦是什么感觉,但是……看他神情,似乎难受得紧。   她合上眼偎人他怀里,“不同你玩就是,困死了,折腾一夜,抱我睡觉。”   她娇婀的神情像极了个孩子,只是……在他怀中那具裸裎软腻的雪肤娇胴可不是个孩子。   以他的手臂为枕,不多时,她酣然入眠。   留下方拓儒,瞪大着眼睛,苦候天明。 上一页 返回灵狐窃情目录 下一页 第七章   甫进武阳村,方拓儒三人发现一桩怪事,向来安静的街道上竞出现了成群的陌生汉子。   那些男人,褴楼布衣,裤管卷到膝头,一双泥脚上穿的是残破的草鞋,甚或,有些人连鞋都没有,赤着脚挤在人群里。   他们共同的特征便是个个俱是黑黝红光的脸庞、臂膀,瞧那神情憨厚的像都是些庄稼汉子。   武阳村里向来住的都是些商贾、儒生,乍然见着这么多陌生的庄稼汉聚在一起朝同样的方向前进,倒是颇令人称奇。   还是墨竹先捺不住性子,凄上前挡下个汉子,他劈头问道:“大哥,借步问句话,你们这么多人……”墨竹环顾四际,算了算,触目所及约有三十多名汉子。   “打算上哪儿去?”   “小哥是外地人?”见墨竹摇摇头,壮汉呵呵笑遭:“若非外地人,肯定也是离开这村子里有一阵子了。”   墨竹点点头,不算进京来回的时间,光被困在濠州那段就耗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前前后后加了加,竟然已将近六、七个月。   “既是如此,莫怪小哥不清楚,现下世局大乱,咱们扛锄头的   都快没饭吃了,辛辛苦苦有了收成,不是军官来掠,就是暴民来抢,见这光景,别说咱们捱苦,将来子孙辈也怕是没得饭吃了,是以一听到诚王在武阳村里招募兵丁,大伙儿就全来了。”   方拓儒皱眉沉吟,这人口中所称之“诚王”,即以黑市盐商出身的张士诚,其人南包杭绍,北跨通泰,素以平江为巢穴,重镇在绍兴及苏杭,其人反反复复,起事动机纯为个人,不像红军有政治日标,有民族思想,反了几次,之后再接受元朝授官招降,不久前风闻他又反了,还自称诚王,国号大周,只不知这会儿竟将势力范围伸到了武阳村。   “是吗?”墨竹明白后便熄了看热闹的念头,这等叛乱的事情他没兴趣,只不过,他想了想又问了句,“咱们武阳村里大户人家不多,在这儿招兵,哪儿有这么大的地方?”   “米这里帮诚王招募兵丁的是个谢将军。”壮汉倒是颇有耐性地解说着。“至于择丁练兵的场地是位村中的硕儒捐出的大宅第,为了共谋志业,这会儿大家倒是有力出力,有地出地,听说那位硕儒的前代先祖还曾在朝廷里任过鄞县县学教谕呢!”   方拓儒心念一动,不敢置信,问了句,“那家人可是姓方?”   “正是姓方!”壮汉附掌,“招兵谕文上写明召集地正是武阳村方氏大宅……”   壮汉又说了些什么,之后离去,方拓儒却已愣在当场充耳未闻,半晌才听见一个娇笑声音自他身旁老驴背上响起。   “书呆,没想到你当个举人归来,别说迎接的炮竹了,看来,竟是连老家都归不得了呢!”灵儿一脸看热闹的神情,进村前,她还扭着该如何解决分身卧床的事情,这会儿倒先不用愁心了。   方拓儒颦眉道:“房子没了不打紧,只是不知爹娘和芸娘是否有事?”   “少爷莫愁!”墨竹开解着方拓儒,“老爷在村里人面甚广,总不会落到露宿街头的地步。”   “这可难说呦!”灵儿笑道:“依你爹的性格,怎么看都不是会把大宅捐出去让人家当练兵所的人,所谓‘捐’必定有问题,照我看,屋子许是被人强占了去,既是强占,原来的主子必定要受点儿苦的。”   “二少夫人!”墨竹听得心急,“您发发神威,快去对付那些坏蛋吧!”   “这会儿还没弄清楚对方底细,更不知道爹娘他们人在哪里,”方拓儒沉着声,“不可轻举妄为,当心投鼠忌器。”   “拓儒顾虑的不是没有道理,”灵儿耸耸肩,脚底一策,“太老爷”又开始缓缓前行,“先到大门口瞧个端详,再回姥姥那儿问清楚,隔道墙,隔壁发生什么事情清楚得很。”   三人来到方府大门口,只见一列身着战服的兵丁执着画戟守在门口,门外另有一方短桌,桌前坐着名书记,正帮着排成长列的庄稼汉登记姓名,填妥资料者即可入府参加筛选择兵。   大门上原镌刻着“方府”的匾额业已撤换,悬了个“谢将军府”的匾,日头下,新漆的金字还灿着亮,显见挂上不久。   “走吧!这个样儿是瞧不出什么蛛丝马迹的,”灵儿叹口气,“若真要上门兴师问罪,好歹得先有个谱,走吧!咱们先回姥姥那里。”   一勒头,“太老爷”叩叩开了步,后头墨竹扯着僵住身子的少爷跟了过去。   到了古家门口,灵儿跃下“太老爷”,“呀”地一声打开大门。   大白天,与其等黄老爹来应门,还不如自个儿来,灵儿将老驴留在进门畜厩里,挽起方拓儒便往屋子里走,墨竹亦步亦趋跟妥着,这屋里处处鬼怪,若非当真无处可去,打死他也不敢进来。   穿过几个院落,三人总算来到坐落着古井的大屋前,这儿即使在白日,依旧阴空蔽日,古榕像柄有知觉的大伞,帮着屋里人遮去要命的天光。   院落里,一名全身素缟的女子跪蹲在地上眼泪汪汪折叠着金箔元宝。   这元宝,阴司里要用的。   白衣女子身旁,另跪了名小婢,一身浅藕,两条麻花辫,是丫鬟翩翩!   听到脚步声,白衣女子抬起头来,见是方拓儒又惊又喜,飞身扑人他怀中,元宝洒落了一地,泪水成串掉落,是喜极而泣的泪水,女子正是芸娘。   “相公!你回来了!果真是你?!”   拥着怀中欣喜得微打着颤的女子,方拓儒柔着嗓音,“真的是我!没事了,芸娘,这些日子我不在,家里麻烦你!!”   “不麻烦,只是……”芸娘咬咬唇,一瞥眼这才发现立在方拓儒身后笑盈盈的灵儿,这一眼险叫她昏厥过去,她瞪大眼,像见了鬼似地,“灵妹妹!你……是灵妹妹吗?”   “可不正是我!”灵儿浅笑,“芸娘姐姐好!”   “不可能,若真是你……”芸娘讷讷低语,头昏脑胀,“屋子里躺着的那个……”   “不瞒姐姐,”灵儿道:“那只是颗大冬瓜罢了,小妹会点儿粗浅法术,变了个分身留在这里。”   “而实际的你……”芸娘恍然大悟,“陪着相公进京赴试,莫怪乎,你病了这么久,药石无效,莫怪乎,姥姥能够那么轻松自若,不以为意。”   灵儿不好意思道:“姐姐,对不住!害你担心了。”   芸娘摇摇头,脸一垂,神情黯然道:“你不在也好.这许多事,若你在,只怕也要一起遭殃。”   方拓儒听着心惊,再看到一篓子的金箔元宝,不由得颤了声音,“这些元宝……难不成,是备来……是备来烧给我爹娘的?”   “不!”芸娘还来不及回答,出声音的是站在井旁的丫鬟翩翩,她声音细软,极像个怯懦的孩子,这是墨竹首次听见她的声音,不知何以,那声音竟会使人涌生股想要呵护她的心思,即使,他明明知道,眼前这女子根本不是!   翩翩的眼睛睇向灵儿,凝聚勇气似地。“姥姥死了!前晚断的气!”   ~~~   大屋里居中一副寿棺,躺着的正是古老夫人。   她生前是个顶和气的老人家,这会儿躺在棺里竟也一脸慈和,未见厉色。   方拓儒与墨竹到老人家跟前致了意,心底百转千回,墨竹甚至还掉了几滴眼泪,毕竟相识一场,有了感情。   灵儿一脸平静伏在棺沿,帮古老夫人顺了顺微松的发髻,淡淡地开口问翩翩,那语气,仿佛只是在问,老人家是几点钟上床睡觉似地。   “姥姥怎么死的?”   “是我们方家连累她的!”出声的是芸娘,她端坐在椅上,一脸自责,方拓儒坐在她旁边,墨竹则站在少爷身后。   一个多月前的夜里,一队人马杂沓来到咱们方家,一开门便冲丁进来,爹原叫方管事去寻官差来,带头那名凶狠狠的汉子,却冷哼了声:‘诚王的事情,只怕官府也管不起!’   “爹听了也软了手脚,若是官还有得疏通,还有得人情可说,但若是拥兵自立的乱民,只怕是天王老子请来丁也没辙。   “爹皱紧眉‘大侠!好汉……’,那名浓眉如戟,一脸寒霜的男子开了口,‘大爷叫我谢将军即可。’   “‘谢将军!即使是诚王,也该顺应民心,若蛮横地不依法理,只怕……’,爹和那谢将军说话时,我是躲在珠帘后觑见的,娘则同爹一并坐在花厅里。   “那谢将军听了爹的话也不生气,冷冷一笑,睇向爹,‘只怕什么呢?难道方老爷不欢迎咱们驻军于此保护贵村百姓?”’   芸娘叹口气,眼中亮着不解,我隔在后头看不真切,却见爹在触及那谢将军眼神后,怵然一惊,身子打了个摆子,接着开了口,他竟然说道:‘欢迎!欢迎!寒舍简陋,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这话别说我听了不敢相信,连娘都惊呼着老爷,您疯了吗?可娘的下一句却更走了样,她先是瞪视那谢将军一眼后竟喃喃地说:‘能被将军选中咱们宅第做军营,肯定是方氏祖先庇佑所及。   “继之娘嘱咐所有家丁,今后当以谢将军意旨为前提,谢将军要什么便需速速备妥,不得怠慢延误。”   方拓儒和墨竹听傻了眼,若非此话出自芸娘口中,他们绝不会相信。   “接着那将军端坐正堂,冷冷开了口,‘我要找个女人,一个叫灵儿的女人!’,一听到这话,我心底大惊,依爹娘目前这模样,只怕连自个儿都会心甘情愿奉上,又更何况儿媳?   “我急急忙忙潜到,‘竹风轩’,那儿隔道墙便是古府,墙边架着一只长梯,我跌跌撞撞攀过墙,赶着同姥姥报讯,并请她留神顾妥灵儿,听完我七拼八凄的话语,姥姥浅笑叫我宽心,并让翩翩带我到里头先行住下,那一夜……”芸娘抚着心口,“那一夜,外头净是铿锵碎裂声响,我谨守着姥姥叮咛,躲在床上,不敢出来。”   “那一夜……”接口的是杵在一旁的翩翩,“方少夫人人房不久,那谢将军就找上门来了,幸好姥姥早做了准备,门上贴了八神图,招摇、泰阴、钩陈、当兵、堪舆、壁垒、夔魑、猱狂全请了来,还施了迷离幻境咒,这一夜,别说那家伙,连我和蒋大娘都没能进得屋里去。”   “那姓谢的怒极,在院落里唤来狂风骤雨,还叫了群兵丁带着刀剑上这儿捣乱,却不得其门而人,闹了几天,没法子才悻悻然离去。”   方拓儒不作声,墨竹却叹口气道:“这样看来,这姓谢的,若非法术高超,就是……他根本不是个常人!”   芸娘愣了愣,低语,“莫怪乎,爹娘会变成那副模样。”   “既然进不来,”方拓儒不解问道:“姥姥又是怎么……”   灵儿自始沉默着,这会儿探了探姥姥的身子,继之伸手揭开老人家衣襟,在她死白而松垮的肉皮胸膛上竟印了个深深的手印子。   “相安无事几天,见那姓谢的不再另有动作,似乎一心只想着找出灵姑娘,对于方家二老倒无意为难,咱们也就不再搭理隔邻的事儿了,姥姥想着,看情况,姓谢的道行极高,还是等小姐回来再说吧!却不知……”   翩翩咬咬下唇,“那姓谢的家伙竟然勾结了蒋大娘,将她带出井底,里应外合,前天夜里进了大屋。   “那家伙法术高强,摆脱了姥姥,我自知不敌,只能守着姥姥,只见那家伙奔进内室,不多时却又奔出,恶狠狠怒道:‘老婆子好大的胆,用个分身便想唬弄你谢爷?’”   “姥姥冷声道:‘若不这样延着,谁知道你又会上哪儿去寻其他人的秽气,要知道灵丫头并不是怕你,只是……’,姥姥哼了声,‘你既与那丫头无缘,又何必如此执意强求?感情的事情不是一意蛮干便可以求得的!’”   翩翩接着道:“这话堵得那家伙脸色涨得猪肝似地殷红,牛晌后,却听得他沉声一吼:‘老婆子!瞧你这模样,肯定是活腻了!’”   “他虎虎一掌击中姥姥胸口,震得她身子猛然跃起像只断了线的纸鸢似地被远远抛下跌落,那家伙冷冷一笑,临去前抛下旬!‘为了她.我上天下海.甘犯天条,逆天而行,万死不惧,就不信抵不过一个‘缘’字引她是跟着我下凡尘的,却万万想不到,竟会在此间跟个凡间俗子结离!这丫头既已动了凡心,既已不思修行,那她就更该是属于我的了!’。”   翩翩瞥了灵儿一眼,续道:“他抛了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便离去,而姥姥,也在不久后断了气。”   长长一番话,听来惊心动魄!   芸娘像是明白了一些事情,却又听不透彻,但在周遭人凝重的神情里,她不敢也不能开口问个仔细。   安静着的灵儿突然立起身来,她将姥姥的棺盖合上,持一炷清香,向着老人遗体拜上三拜,插妥香,旋过身,她踱向门外。   “你要上哪儿去?”方拓儒捉住她的手,如此安静的灵儿他不曾见过,他突然冒生将会失去她的预感。   “去会会那谢将军!”灵儿想了想,突然笑了,“人家千里迢迢来寻,避着不见未免失礼!”   “可灵儿……”方拓儒心头沉沉,“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你要我,还是要你爹娘?”   灵儿自他眼底看出挣扎,一指一指地,她轻轻扳开他钳制的手指头,脸上依旧挂着笑,“书呆,别那副哭丧脸模样,逗你玩的,我只不过是去会会他罢了,别担心!”   方拓儒睇紧她,认真道:“你若真要去,我陪你!”   “是呀!你陪我去,用你换你爹娘出来,下一回,我还得为了该如何将你救出来伤神,也许我可以考虑用芸娘去换你,再来就用墨竹换芸娘,接下来,只剩个翩翩可以去换墨竹了,黄老爹那头黄鼠狼,见此阵仗,怕是早已开溜了!”灵儿巧笑着,一双柔荑   攀上方拓儒颈项,毫不避讳旁人,踮起脚尖,在他脸颊落了吻,“这么久没见面了,今晚你陪芸娘,至于我的事情,你让我自个儿去处理,成吗?”   方拓儒不语,全神贯注睇着灵儿,这一生,他从未如此恨过自己只是个书生。   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他甚至连保护自己心爱女人的本事都没有!   “别这样嘛!”灵儿读出他心思,笑道:“我就爱你是个循规蹈矩的书生,若换成是那头恶犬,就算本领再大,也不过是个不解温柔的蛮子罢了!”   不再多语,灵儿挣开方拓儒的手迤逦而去。   这边厢,杵着的几个人都没有开口,由着寂静席卷而来。 上一页 返回灵狐窃情目录 下一页 第八章   灵儿原打算直接去敲大门,然后堂而皇之进去同那家伙谈清楚的,继之,她推翻这念头,就她对他的了解,这家伙绝非用嘴说道理就可以摆平的,她懒得与他多废唇舌。   她从未怕过谁,对他,却有丝心悸,由天界到凡尘,一路的追赶躲避,换了是别人,都会忧虑恐惧,唯独那狂夫,满眼俱是兴奋的锋芒,他的兴奋一半源自她已然落人他手中。   另一半则是种嗜杀的狂佞。   混天元帅以善战著称,座前尊驾自非凡品,他,该是用敌人的鲜血、鲜肉豢养长大的,体内好勇、斗狠的因子不住流窜,自视甚高,才会对她的拒绝深以为忤,挑动他非得之不可的欲望。   灵儿热练地越过墙垛,只可惜,她轻声一叹,月明星稀,她翻墙不为会情郎,是要去见头啸天恶犬!   不远处,兵丁巡守防曳交淡的声音已然抵近,灵儿右手在身前画个光圈,口中喃念着隐身咒语,立时,她俏生生的身影成了透明,谁也见不着。   轻盈灵巧穿掠过几处厢房,她终于来到方敬基夫妇所居处所,跃窗而人,隔着薄纱床幔,床上一对人影看不真切,似乎睡得很沉。   灵儿卸了隐身术,抵近床沿。   “爹!娘!快起来!”她轻嚷。   见床上人没有动作,灵儿咬咬唇,拂开床幔,床上昏暗,她正待去推床上人,猛不其然,床上那人竞身手矫健,坐起身来,一个使劲擒牢灵儿手腕。   “好丫头!知道我正梦见你,所以急着送上门来吗?”   继之而起的是一阵狂猛的邪笑,恰巧月光映人,眼前那男子真是那混天元帅座前千年修道为人形的啸天犬。   在他身旁,则是个全身光裸,容貌身段姣好的女子,这会儿见着灵儿闯入,急乱了手脚,赶忙将赤裸丰润的身子藏至身旁男子背后。   灵儿气定神闲,手势轻扬,反手钳住对方掌中两道穴流,男子只觉手心如遇炙铁、闷哼了声,放开灵儿的手。   抚了抚灼痛的手掌,谢啸天竟然笑了,“数日不见,你倒是进步!”   灵儿瞥眼身上未着寸缕的他及那女子,“数日不见,你依旧堕落!”   谢啸天仰天朗笑道;“灵妹妹!我可以将此解释为吃醋吗?放心吧!这些女人……”边说着话,他用力将女子拉至身前,眼中闪动邪佞恶光,当着灵儿的面,竟然恣意狎玩起女子光裸高耸的胸脯,瞬间引燃了那女子不可自制淫晦的呻吟,“她们在我心里,都不过是泄欲的工具罢了!从头至尾,我的心里只有灵妹妹一个!”   “你如此恣意胡为,不怕毁伤清修?”灵儿转开眼,不想再看。   谢啸天笑道:“小兄修练的道法不同于瑶池王母传你的那套素女经,没有诸多顾忌,只要我高兴……”边说着他边加重手劲,女子娇吟声音倏地拔高,一声高过一声缀着喘息,诱人至极,“似乎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灵儿捂起耳朵,不想再听,“行行好!啸天将军,我是来找你淡事情的,能不能,请你正经一点!”   “我这个样子不正经吗?”谢啸天冷哼,停手一掌劈晕怀中女子,睇着灵儿,“别在我面前伪作清高,你与那呆书生缱绻时,该是要比这个样子还要浪骚上千百倍吧?毕竟,”他哼了声,“你骨于里潜藏着狐媚的本性!”   瞳眸中燃着怒焰,他道:“可恨的是,你竟然宁可嫁给个无趣的凡夫为妾,竟不愿接受我对你的挚爱?!”   “谢谢您的挚爱,”灵儿静瞅着他,“灵儿福薄,受不起。”   谢啸天冰冷着声音道:“既知受不起,你干嘛来此扰人清眠?”   灵儿淡淡地道:“您应该明白灵儿所为何来!”   “清楚得很厂谢啸天击击掌,不多时,一对老夫妇弓着身子来到谢啸天房里,垂着首领受吩咐,“你来不就为了这对老家伙吗?”   眼前正是方敬基夫妇,只是看神情,他们唯唯诺诺似乎只依从谢啸天差遣,连灵儿也不认得了。   灵儿皱皱眉道:“我要带走他们!”   “悉听尊便!”谢啸天倒是大方,两手一摊笑道:“不过是对老奴才罢了,妹子相要,我又怎会舍不得?”   “不只要人,”灵儿看得出,他夫妇两人之所以形同行尸走肉,实是因为其三魂七魄中已被拘走了两道魂魄,才会变得如此,今儿个她就算真能带走他们的形体,但若缺了魂,却一样救不了他们。“我还要他们的魂魄!”   “灵妹妹!太贪了吧?”他轻哼了声,神色自若踱下床,顺手捞起中衣穿定,一本正经,“你半夜三更上我这儿要东西,我也允了你,你却需索无度,而我,从不曾在你那儿得着任何好处,这样想想,我似乎太亏了吧?”   “两位老人家原本好端端的,却被你困在这里当奴才,不单如此,占人家屋子不还,这不叫索讨,只是请你归还,我并未向你索过任何恩情,此外……”灵儿眼神缥缈,“只要你肯放人,姥姥的死,我不追究!”   “灵妹妹!”谢啸天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晃荡,就着月光,他粗犷而野性的五官绽着惑人异芒,未经修剪的鬓发散乱倾长,这男人其实并不难看,只是兽性未抿,太野!   “为兄并非寻常人,你怎生瞒得过我?”他嘻嘻笑道:“那老道婆的性命论理早该断绝,是你用法术延续着罢了,我那一掌,是在帮你,天命不可违呀!”   “既知天命不可违,”灵儿睇着他,“你妄用法术,扰乱人间,不怕受罚?”   “好妹妹!想来是我的一片真情打动了你,没想到,你对为兄的前途倒是颇为关心的嘛厂谢啸天嘻嘻笑道:“说来还得感谢你,那日携你逃出天庭,中途一时疏忽,让你逃脱,我为了躲避天兵.藏身于一处道观里.却逢元朝皇帝为了捉拿叛贼.毁道观佛寺、屠道人僧侣,甚至,竟容着兵卒将道观里的玉皇大帝塑身毁尽破坏。”   他叹口气续道:“这么好的机会,为兄怎容错失?立即自愿跟随天兵回转天庭,到了那儿,便将在人间看见的情形,加油添醋禀告玉帝,玉帝一听,龙颜大怒,混天元帅向来疼我,也趋前借机在玉帝跟前进言,说是他遣我下凡视察人间尊佛礼道情形的。”   “听完这番话,玉帝忖度,天道难违,改朝换代迫在眉睫,人类不思其祸将至,还镇日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甚而做出毁佛灭道、大逆无行的事情。”   “玉帝沉吟怒道:‘这些枉有思考能力却不知用在正途,一意净想着夺权争利的泥塑人儿,不思修佛解禅,不知返转无色天界,这个样儿同那些在六道轮回中沉沦的畜牲有何分别?是该给他们点儿教训了!”’   “所以……”谢啸天嘻嘻笑道:“为兄的下凡已然受过玉帝恩准来此‘捣乱’,不同于你,”他觑着灵儿,“灵妹妹该是瑶池王母私自纵留在这里的吧?”   “不知道,”谢啸天敲着额头忖思着,“这一状倘若告上天庭,娘娘会不会被玉帝怪罪呢?”   立着听了半晌,到这里,灵儿冰凝神情突现缓和,在谢啸天跟前坐定,她突然笑了,绽着绚烂笑颜。   “啸天哥哥,说了这半天,错的,似乎都是小妹?”   谢啸天睇着她的笑容,愣了半天才能回过神来,叹口气道:“当年周幽王为得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看来不是没有道理,褒姒和灵妹妹,都是狐精,摆明是要毁了咱们这些男人的意志,窃取咱们的情,却又不当回事地毫无所觉,那日,蟠桃会上,瑶池殿里,你为我奉上一杯清酒,笑意盈盈,软软甜音让我忘却日月,忘却修行,突然间,我全身骤遭火焚,我告诉自己,我要你!不惜一切!”   灵儿浅笑道:“如此听来,前因后果,错的,竟还是小妹?”   “无论对错,”谢啸天起身踱近灵儿,原本凶猛的眼神在抵近她时已然仅剩痴迷,“只要你肯给我个机会,让我证明我的用情即可!”   “啸天哥哥!”灵儿脸上依旧挂着笑容,缓缓摇头,“同为修道者,瞧你这模样,该是着了魔,你爱的不是我,只是你心底打造出来的狐精典范罢了,是你的心魔缠着你,不是我。”   “‘着相’、‘着相’,这一切你还是参不透!若不能将皮囊习性彻底根除,皮囊染着,灵性何以清净?咱们同是修转千年才能抑制兽性而转为人性,并思索如何臻于仙性的,到这关口,一念间把持不住,便会堕入魔相。”   灵儿叹口气,又道:“别毁了你自己,更别……”她敛起笑,寒着瞳眸,“更别连带毁了小妹!”她轻哼了声,“你一意执迷不恬,听不得劝,我也只有得罪了!”   语音来毕,灵儿一个翻身上扬,凌空一翻,双掌直击而下,身形捷矫如龙在天,掌力猛然袭下,排山倒海的气势滚滚朝向谢啸天而来。   灵儿攻势来得突然,谢啸天尚不及回神,见她打下,只得仓卒避过,这一下避得狼狈,虽然避过,但受灵儿掌气所及,屋里一张八仙桌轰然一声被击得稀烂,飞溅四扬的木屑飞向谢啸天,猝然一个旋身,他虽避去大部分残屑,脸颊上,却还是猝不及防,留下一道血痕。   谢啸天抹下脸颊血腥,送入口中,一双瞳眸却更加爆出亮意,夜里,他笑得诡异,白森森的牙,那血,更勾出他潜伏的兽性。   他漫不经心道:“没想到……灵妹妹竟有如此好身手!”   兰气轻吁,灵儿幻出双刃,回在胸前,“好说,当日,若非你使诈,先用‘擎天环’罟着我,让我使不出法力,依啸天哥哥的本事,倒还不一定拴得住我!”   “是吗?”谢啸天眼底亮起好战的焰,手势一扬,手上现出一柄“日月神戟”,“既是如此,小兄更不可错过此一良机,非得好好会会妹子不可了!”   这一战,从二更战到四更,从房里战到屋顶琉璃瓦砖上头,硕大的月娘前,一对人影缠斗激烈,将军府里的兵丁全跑出来,站在屋下觑着上头指指点点,但见是谢将军在动手,谁也不敢多语。   一来,谁都知晓将军本事了得,何劳旁人介入?再其次,谢将军性情乖戾,喜怒全没有道理,对于他的事情,谁敢多理?   另一边,方拓儒四人也出了房守在墙边。   隔道墙,两条人影在顶上晃动,远远地,竟还看得清楚,灵儿一身白,身形如燕,谢啸天一身墨黑,沉稳稳地,倒像头猛狮,不难分辨。   方拓儒紧揪着心口,直想攀过墙去帮忙,却又担心如灵儿所言,帮不上忙反成她累赘,所以也只能,揪着心口,候着。   芸娘不语,默默陪在方拓儒身旁,也等侯着。   墨竹抬头望久了,直嚷着脖子酸疼,见了满月,转头问翩翩,“今儿月亮真大,是十五吗?”   “十六!”翩翩没好气横他一眼,对谁她都怯生生地,唯独,对这眼睛总爱伫在她身上的少年无所顾忌,首次到古府,当他知道她只是一抹幽魂时,她知道他怕过,却不知何以这次再来见着她,他竟已全然无惧,不但不怕,整个夜里,老爱缠在她身边问东问西,即使她做了鬼脸,也吓不走他。   “总听人说十六的月亮圆过十五,”墨竹轻叹道:“没想到竟是真的,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我的心竟在今夜里首次开窍,明白了点儿从前不曾明白的东西!”   “你是不是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翩翩哼了声,“我家小姐为你家老爷夫人跟人在屋顶大战,而你,竟然还有心情在这儿寄情风月?”边说着话,她忍不住伸手探向墨竹额头。   这一伸手却没能收回,墨竹一把擒牢了她的手不放,双目亮灿灿的,漾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她酡红着脸,却挣不出他牢牢的桎梏,心头涌生异样。   这边厢,灵儿和谢啸天已然大战三百回合以上,他两人战得激烈,旁人却看得喷喷称奇,真看不出,一个娇俏俏的小姑娘,一回身,竟能掴倒棵株老松木,那谢将军也是惊人,一掠足,整片屋瓦飞升上天。   两人战得昏天暗地,月隐星遁,众人只敢远远地瞧,谁也没胆接近战圈三尺之内,一俟顶上两人换了战地,底下人也忙着掷身易位,就生怕受池鱼之殃。   旁人看得奇,墨竹等人却心底有数,这两位非凡人,由天而降,一只狐精一头灵犬,均有法力神术,打起来怎生是凡人所能比拟?   墨竹瞧着激战,深深地、深深地叹口长气。   翩翩侧过头问道:“你是在担心灵姑娘吗?”她眼底亮起歉意,“原先恼你漫不经心,这样看来,是我误会了你,原来你只是表面佯装无事,心底却是个重情的人。”   “这句话,”墨竹吐吐舌,笑道:“才真是误会了我,我叹气,不为旁的,只为了……”他浅笑,“老爷这几座堂屋俱是雕梁画栋,人间艺品,给他们这一打,可惜了!”   翩翩鼓起腮帮子,瞪他一眼,转过头不再理他。   纤手挣了挣,却依旧松不脱,其实她大可隐去形迹,别再理会他的,可她又舍不得,她竟然眷恋起属于他的温度,长久以来,她的世界里,除了潮湿阴寒,霉败腐烂,从不曾有过其他颜色。   十五岁投井,自尽的孤魂野鬼,不得轮回转世,她的魂魄就这么飘飘荡荡地守候在那口冰寒的水井边,多年过去,年岁不变,却也只能晃荡在阴阳路途上,什么都不能再想。   没想到这会儿,却遇上了个十七岁,却老爱捏着她的手不放的少年!   她幽幽一叹,收回心思。   圆月前两条人影,依旧缠斗不休!   ~~~   灵儿气喘吁吁停了势,她全身已然香汗淋漓,眼前那男人却好整以暇,连笑容都不曾隐去。   两人原是法力相当,但若论起体力,他是男人,她终究比不过他,这样缠斗下去,对她无益。   灵儿眼珠一转,他是男人,占有体力优势。   她是女人,自有另种优势,又何须非要用蛮干?   心念一动,她娇叱了声,扔去双刃,一个跺足转过身。   “不玩了,打了半天,你都不让人家,口口声声喜欢我,”她哼了声,“连讨人欢心都不会!”   “灵妹妹!”见她别过脸去,谢啸天趋前涎着笑,“别生气嘛!你想怎么玩我都奉陪,只要你,笑一个让我瞧瞧。”   俏立檐顶,衣袂飘飘,清丽容颜冷着脸,谢啸天净是绕着她打圈赔礼,他两人高高在上,底下人听不见对话,只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弄不清楚两人何以突然止了恶斗,这会儿只见一个生气,一个赔礼,似乎已将方才那场缠斗忘得干净,那副神情,倒像是对斗气的情侣一般。   “搞了半天,”将军府里传来兵丁昵笑私语,“原来那女人是谢将军的相好,怕是见到他床上躺着别的女人,这才踢翻醋桶打起来的。”   “幸好咱们没插手!”另一人咋舌,“谢将军本事咱们清楚,这女子武功也是高得出奇呢!”   “自当如此,”另一人吃吃笑起,“谢将军眼界那么高,看得上的女子自非俗辈!说到底,这两人倒是绝配。”   那些兵丁谈论的声音不高不低,翻过墙钻人墙的另一头。   墨竹噤着口不敢再和翩翩嬉笑,说笑话得看时辰,这会儿还是安静点好。   芸娘咬咬唇,劝解的话语吞人腹中,不敢觑向方拓儒。   “方少爷,您千万别胡思乱想,”倒是翩翩憋不住了,“我相信小姐,她一定只是在想办法牵制那厮罢了。”   “我明了!”方拓儒深吸口气平息心思,想起遇上彻里不花将军时的事情,他的笑容虽嫌生硬,但好歹还是挤出来了,“我相信灵儿!”   檐上这头,经过谢啸天的温言哄劝,灵儿总算笑了,银铃似的笑声,媚然如丝的笑靥,夺去谢啸天的神魂,他睇着她,失魂落魄地。   “啸天哥哥,”灵儿巧笑踱近他,一双柔荑水蛇似地缠着他颈项,笑道:“是你答应陪我玩的,可不许反悔!”   谢啸天也笑了,柔声道:“在妹子跟前,我何时出尔反尔过?”话未尽,灵儿右手倏然灵动,攻向他身子,因为身子半掩,下头人只看见她的投怀送抱,却看不见她猛然攻击的手势。   “左肩‘中府’、右肋‘灵虚’、前胸‘巨阙’、腹下‘冲门’?!”谢啸天脸上笑容不减,俯下头情话似在她耳畔低喃的言语,却让灵儿的手势戛然骤止,这家伙口中所说四大穴门正是她此刻正要击下的,需知四大穴若同时遭受重创,气血攻心命难保,何以他竟还能如此毫不在意?   灵儿其实并未动杀机,只是想先制住他再来逼他放人罢了,这会儿,见他胸有成竹,她反倒踌躇了。   “奇怪我何以不怕死吗?”谢啸天的鼻息在灵儿耳际骚动着,“因为只要我一死便会有人要陪我一块儿丧命,而且是三条命,这场交易,并不吃亏!”   灵儿寒着瞳,不发一语。   谢啸天由怀中取出两罐瓷瓶和一撮发束。   “瓶里是两个老东西的魂魄,我用了密咒,除了我,谁也打不开,你若想要,送你无妨,反正你也开不得.”耸耸肩,他将瓷瓶塞入愣着身子的灵儿手心里,“捉牢点,瓶子若碎了,两个老鬼这一辈子就得变成个傻子了。”   谢啸天还是在笑,但这会儿却笑得更加得意了。   “至于这发束,你是灵狐,该嗅得出,这正是你心上人的头发,是我耗费了不少精神才在他书斋及寝居里采集到的。”   “你想做什么?”灵儿开了口,靖淡淡的语气。   “很简单,这撮发上我已种下‘生死符’,这符有多毒多辣你心底该有数,那家伙生死已然操纵在我手里,让我想想,该是用‘肠穿肚烂’法让他延着口气等死?还是用‘头颅爆裂’法一次解决呢?”   谢啸天神情困扰,摇摇头道:“这事儿当真令人为难至极,我得想想再决定,说不定还能想出些更加绝妙残酷的新招数。”   灵儿一个翻手至谢啸天手中夺过发束,却见他毫不为意,浅笑盈盈道:“好妹子,想要,吩咐一声就是了,何须用抢?我那儿还有很多呢!”   灵儿冷睇着他,夜风沁凉,两人矗在檐顶,原本各自纷飞的发丝被风拂掠得几乎都要缠弄在一起了。   “你斗不过我的,”谢啸天冷冷道:“不因法力高低,是因为你的心里已然有了羁绊,再也无法从心所欲,这一战,你……”他轻哼了声,“一开始,便注定要输!”   良久后,她终于开了口,冰冷冷的声音。“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笑了,眼中绽着兽一般的光芒,“你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   “我答应跟你走!”灵儿呆滞着声音,“离开前,我要你将此处恢复平静,包括方氏二老、包括这座府第、包括毁掉那道‘生死符’!”   “这事儿容易。”谢啸天自灵儿手中接回瓷瓶,喃喃念咒,瓶口本塞自动喷起,不多时,两缕白茫茫烟气飞出,旋了两圈便往底下大屋里钻去。   “我已遵守了一半的约定,剩下的,就得看你的表现了。”   “我与他分属异族,这段情……”灵儿轻着声音,细若蚊鸣,“早该斩除,我的离去,对他或许会是好事。”   再抬起头时,灵儿竟然笑了,只是那双美目深处,漾着阒晦。   “啸天哥,方才打得累,身子乏力,你可愿意抱我一程,去向故人话别?”   “荣幸之至!”谢啸天朗笑,这种忙他相当乐意。   一个倾身他将纤巧的灵儿抱在怀中,轻灵跃动,几个鹄起来到墙垣外站定,那儿,正杵着芸娘、墨竹及翩翩,和个铁青着脸的方拓儒!   “到这儿便成了,谢谢你,啸天哥!”灵儿滑出他怀中,笑语晏晏,“这样赖着你,别人搞不清楚,会以为我受了伤呢!”   款步趋向方拓儒,灵儿挂着笑,“书呆,你气色不好,要多保重,我来……是想同你说一声,”她停了笑,认真着语气,“我得走了,同啸天哥一道儿离去。”   “灵儿!”无视于谢啸天眸中寒芒,方拓儒用力捉住灵儿的手,声音低沉,“为什么?”   “什么叫为什么?”灵儿还是笑着,“我已陪你取得功名,欠你的该清了。”   “旁债不计,我问的是……”方拓儒粗嘎着嗓音,“情债!”   “书呆!”灵儿咯咯颤笑,即使他的手拧得她好疼,即使他的眼瞅得她好痛,她依然维持笑。   “从头至尾,是你心甘情愿爱我,我可没向你讨取,是你说的,在我体内毕竟存有狐媚本性。”   “就像这会儿,我心巳变,”她浅笑,话语却残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已然比不上个刚猛有力的男人吸引我了。”   “灵儿,”对于她的话,他置若罔闻,一径语音沉重,“是为了我爹娘?还是,在他手上握有更能够威胁你的东西?”   “方少爷真有想像力!”灵儿巧劲一施,挣脱方拓儒的手,她得离开了,头一回,她感觉到“笑”也是件累人的事情。   “我已同啸天哥问了清楚,与你爹娘的事情纯屑误会,两位老人家这会儿该已在屋里候着你了,我的离去纯粹只是因为我想离开,想跟着啸天哥,仅此而已。”   灵儿将翩翩带到一旁,“翩翩,回来时就该告诉你了,却一直被旁的事情缠着,你的事我禀了娘娘,你乖巧且从未伤过人,游荡这许久也该结束了,隔邻伏牛村里,那个卖豆腐的王三,他家婆于会在下个月初十产个女娃儿,娘娘允了,让你去投胎,你…   灵儿握紧翩翩的手,“叮得好好把握!”   “小姐!”翩翩沱了泪,”翩翩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您的恩情,翩翩会永远记在心头。”   “你记不住的!”灵儿笑着,“投胎前,阴司里会派人送来‘盂婆汤’,这汤饮落腹里,前尘往事均如过眼云烟散尽,不复记忆,一个全新的人生在等着你。”   翩翩闻言心头一凛,没再说话。   “盘桓这么久,”抱胸杵在一旁的谢啸天,股色明显已然不耐,“该走了吧!”   灵儿睨他一眼,笑道:“将军如此躁性,如何领军作战?”   谢啸天仰天大笑,伸手去捉灵儿的手,“有了你这种屁将军不当也罢!”   牵紧灵儿,谢啸天飞回檐顶,对着底下早已觑得目瞪口呆的部属兵卒朗声道:“回去告诉诚王,本将军不干了,卸甲归田,至于你们这群龟孙子,待会儿速速给我散去,将宅子复原还人,日后若让我发现有哪个家伙没照我吩咐去做……”   谢啸天冷哼了声,光一个冷哼已让底下人心里直冒汗,不再赘言,他拎紧灵儿向天际腾奔而去,似仙踪,若幻影,顷时两人便隐了迹。   方府里砰砰碰碰地全是人声杂沓的声音,一屋子兵卒个个脚底抹油,收拾包袱,急着离去,谁也不愿当最后一个,更不愿让谢将军记得自己。   芸娘过府去寻方家二老,翩翩陪着她去了。   方拓儒却依旧呆视着灵儿消逝的方向,僵立着身躯。   “少爷,您别这样了,待会儿老爷夫人看了会伤心的,”墨竹出声劝慰道:“这一切,您就当是春梦一场,梦醒了,人还是得回到现实里,您向来聪明,这会儿灵姑娘都已走远.您就……就算了吧!”   “不管灵姑娘离开是为了什么,那厮法术高强,您凭什么和他争人?”   不管墨竹说了什么,方拓儒均无回应,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多少,墨竹忧心忡忡,想起少爷那时为了灵姑娘大病的事情。   好半晌,方拓儒开了口,声音清冷冷地,听不着情绪。   “迎刃能解千头绪,唯有钟情剪不清!”他叹口气,目光依旧锁在天际,“墨竹,你去吧,别理我,我想静静。”   墨竹摇摇头,顷刻后,足音渐渐远去。   月娘依旧圆亮,映在墙垣,方拓儒仿佛可以看见墙头上攀着个娇俏的身影,银铃似的笑声,睇着他微嗔道:“这儿呢!书呆!” 上一页 返回灵狐窃情目录 下一页 第九章   物换星移,三载更替,许多事情淡了、远了,似乎已不复记忆。   但对于某些会勾起人疼的伤疤,还是无人敢去碰触。   大太阳底下,墨竹望着那道亘在两家之间的墙垣,起了恍思,不同于往日,这会儿,他是站在这头看着墙的。   灵儿离去后,少爷原有书斋遭废弃,移了位,撤掉“灵苑”,“古灵儿”三个字似个禁忌,谁也不敢再提。   灵儿离开后过了两年,墨竹在乡里考取了秀才的名头,不需再依恃方家,收拾包袱,他另觅居处。   地方不远,隔道墙罢了,灵儿不在,姥姥死了,大屋再度空下,这会儿的墨竹已然不再是当日那个怕鬼怕妖的小书僮,他将井边那幢屋宇重新整理,搬进这房里独居,平日就靠帮人写写字、教些孩子习字读书过日子。   这种日子过了一年,他非常满足,若非少爷老爷的提携,这一辈子,他都得当人跟班、书僮,哪儿能有今日光景?   屋子很好,静得很,还有个姥姥,她的坟就坐落在后园子里,至于井.虽然积了不少落叶,但还可以汲水呢!   这幢大屋依旧阴暗,方夫人来看过几回,总嚷着要他砍掉老榕树。   这一日她来到又提了一回。   “算了吧!”墨竹笑嘻嘻道:“夫人,墨竹就是贪这儿阴凉才搬来的。”   “墨竹!”方大人指正他道:“跟你说了多次,现下你是个秀才郎,不再是咱们方家的书僮了,别再叫夫人了。”   “改不了,改不了的!”墨竹摇摇手笑,“叫了十多年,改不了的,”   “不砍树,这屋子阴得很,”方夫人左右瞧了瞧,“你一个人,难道不怕?”   “疑心才会生暗鬼,”墨竹眨眨眼道:“其实若当真撞见了,倒也无妨,鬼狐妖精又不全是坏的。”   “呸!呸!呸!”方夫人吐了几口唾液去秽气,瞪了年轻人一眼,“看过拓儒的教训你还学不得乖呀!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有多远避多远,”方夫人扳扳手指头,“算算你要十九了,要不,过两天我让刘媒婆来趟……”   “不劳您老费心,”墨竹笑着,“墨竹已然订了亲。”   “你真将当日和伏牛村王老三订亲的事当了真?”墨竹点头,方夫人不可置信,“那丫头今年也不过才三岁,你这不是在儿戏吗?”   “婚姻之事怎可儿戏?”墨竹笑道,“我会耐心等她长大的。”   “一个痴,两个傻!”方夫人摇头叹气,“怎地你们这两个孩子都是这种牛脾气?”   “少爷他……”墨竹迟疑着语气,“还是老样子吗?”   “这孩子脾气倔得很,借口说要夜读,就是不肯跟芸娘同房,照我看,他表面上佯装无事,心里头还是惦记着那只狐狸精的,他爹不过说他几句,他竟然就回避着上山参禅,”方夫人一脸无奈道,“瞧这样子,我这辈子是没福气抱孙了,我偷偷问过芸娘,自始至终,拓儒根本不曾碰过她。”   “少夫人是个好女子,”墨竹叹口气道,“少爷这个倔脾气只怕会误了人家。”   “我劝过几回,错在方家,别说是休离,干脆就明说是拓儒误了人家,将她送回沈家,另谋婚配,芸娘却抵死不从,她说不论要花多长时间,她都愿意等,唉!这孩子对拓儒倒是痴情一片,却苦了她。”   “少爷这些年延聘武师在家里教他学武,这会儿可有成绩?”墨竹好奇问起。   “谁知道!”方夫人一脸不赞同,“这孩子从小静得很,也不知道是哪条筋不对劲,竟想学人舞刀弄棍?人家学武都是打小练起,二十几的人了,竟还来吃这等苦引成绩如何不知晓,身上净是烙满了瘀血伤疤倒是真的。”   “别怪少爷,世局不安,为了您二老,少爷自是想多点儿本事。”墨竹说得心虚,知方拓儒者莫如墨竹,他会想要习武还不为了“她”。   当日墨竹跟方拓儒说过的话再次在他脑海中漾起……   “不管灵姑娘离开是为了什么,那厮法术高强,您凭什么和他争人?”   这话原是想逼他死心的,没想到,少爷竟闷声不响地开始学武。   摇摇头,墨竹不忍苛责方拓儒,现在的他才算比较明白这项道理。   爱一个人时,很多事情,已然由不得自己了。   ~~~   是夜,方拓儒书斋里来了客人。   是同村的名儒刘基,两人虽有几年未见,但聊起当今时局,依旧至为投契。   “大丈夫志在四方,依方老弟学博古今的满腹文才,屈就在此地,不免可惜!”   “刘兄戮赞!”方拓儒浅笑,“一介书儒,难有作为。”   刘基摇摇手,“方老弟切勿妄自菲薄,自盘古开天起,天地之气,始终衍行着成、住、坏、空四劫,每个新的循环开始前,都得要先经过痛苦的败坏毁乱,淬练洗礼,但也就是得要这样的乱世里才能培育出个不世出的人物,重新打造一番崭新局面,但这样的人物身旁若短缺了像方老弟及愚兄此类懦士,光会破坏不思重整规划,那么这样的霸业也难维持长久。”   方拓儒点点头道:“刘兄说得有理,只是,放眼当今,可已出现如您口中所言之绝世人物?”   刘基呵呵笑道:“这就是愚兄今日特意登府造访的原因,愚兄目前辅佐的主子,这段时日不断礼贤下士,全意收揽地方上硕懦雅土、豪绅巨室,有心想改变红军长久以来那套杀官长、打地主、集农奴的起乱手法,真心想开创一番事业,稳定新局井恢复旧秩序、保存旧文化道统。”   方拓儒讶然道:“刘兄所指,是否就是不久前刚由红军小明王策命为仪同三司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的那位朱元璋元帅。”   刘基点点头,笑道:“方老弟乡居于此,对于外界大局倒是了然,”顿了顿,刘基续言道:“朱元帅是个有心人,更是个有着野心抱负的人,这时节他的军队虽不及陈友谅精锐,疆土也比不上其他人,但他知人善任补己之不足,平民出身,看得远,会用人,又不乱杀人,以汉高祖为师,才能爬到今天的位置。”   “他原先只是个红军小头目的亲兵,几年前还是红布包头,穿着战裙战袄,手执大刀,听战鼓一擂就得冲锋砍杀的小兵,如今居然长袍大袖,八字步走路,斯斯文文,满嘴三皇五帝,四书五经,谈今说古,写对联,发手令,俨然成为继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道统的说教人。”   方拓儒笑道:“能有如此大的转变,刘兄厥功甚伟。”   “这话儿倒不假,”刘基也不谦让,“但若非他自个儿肯下功夫,想得透彻,谁也教不会的,他身旁,不只我,宋濂、李善长都是儒者,他虽是主子,倒也不曾骄矜,对咱们的谏词,句句用心听取。”   “朱元帅以应天为中心根据地,东方的张士诚有着丰富财力,但这厮是黑市盐商出身,做事儿不够积极,贪求苟安,至于西方的陈友谅,他掌握了西系红军的大兵力,渔夫出身,生性勇猛.反而比较危险。”   “所以……”方拓儒沉吟道:“当以‘东方以守为攻,西方以攻为守’的战略来囚应。”。   刘基抚掌而笑,“方老弟思维清楚,将来除了圣贤典故,咱们还可以共论战局兵理,是的,支持张士诚的多为地主和商人,只愿意维持自己的利益,因此不会冒险前来攻击;相反地,农民叛乱出身的陈友谅势力,因欠缺统治能力,反而具有爆发式的攻击性。”   最后刘基作了结论,“能正确看清敌人的判断力,是打胜仗的英雄都必须具有的能力!”他拍拍方拓儒肩头赞道:“看来除了儒经,方老弟对于兵书上也下了番功夫,这等有着高瞻远瞩的心思,若不能借机善加运用,岂非可惜!”   方拓儒笑笑未语,并未说明,当初苦研兵书,为的,倒不是什么宏大志愿。   只是为了遂一个女子的意,如此罢了!   ~~~   子夜,方拓儒送走了刘基。   对于他的盛邀,方拓儒回覆要详加考虑,毕竟,这项决定关系了他的未来,他虽极有心想要托付明君成就大业,但他是方家独子,双亲犹在,他不能不顾虑到双亲的感受。   烛火莹莹,他杵在书牍前,面前摊子了书,却贯注不了心思,和刘基的一番对谈,犹不住在他脑中盘旋。   秋夜,沁凉微寒,向来是他最钟爱的,凉风习习,朦朦胧胧地,一片迷离泛现眼前,梦耶?非梦?   一定是梦,因为他突然听到了敲门声,叩叩三响,正是昔日他与灵儿初识时的暗语。   他没敢动,僵着身子,这一定是梦,是风吹过的声音,是听错了,是夜鸭的啼鸣,是……   又是三声轻叩,这回方拓儒用力咬咬手指头,疼得他轻唉了声,那么是真有人来,只是……这样的深夜,会是谁?   方拓儒白着脸,缓缓踱近门边,告诉自己不过是娘为他送来宵夜,或者,是芸娘或其他丫鬟,或者……总之,他是不该如此紧张的。   反正无论如何,绝不会是“她”,不会是灵儿!   开了门,俏生生、灿亮如星的眼眸,清丽的笑靥,不是灵儿又是谁?   方拓儒原本已无血色的脸颊更加死白,这一定是梦!他告诉自己。   “干嘛让人家等这么久?干嘛不招呼人家进屋里坐?”灵儿微嗔着,声音还是那般渗着蜜似地软甜。“就算你不招呼,我也是要进去的,”灵儿闪过方拓儒愣直的身子进了房,左顾右盼哼了声,“这儿有什么好的,你竟宁可舍了‘竹风轩’而搬到这里。”   “这里……”方拓儒总算回过神,他闷着声音,“至少没有和你一起的回忆。”   灵儿只当作没听见,笑了笑,拉起方拓儒径往书斋里的床榻行去。   “坐定,书呆,时间不多,我得快些。”   “什么意思?”方拓儒有一肚子的问题,包括她何以出现,包括那啸天犬的事情,包括……灵儿却不让他开口,拉着他在床沿盘腿坐定,悉悉窣窣解开他的上衣褪至腰际,露出他结实的胸膛。   方拓儒瞠目结舌,讷讷道:“灵儿,你……你在做什么?”   “你认为我在做什么呢?”灵儿笑得像蜜似地,一脸无辜,“你的身子我又不是不曾见过,还怕羞吗?”   灵儿起身登上床,将方拓儒身子挪了挪,盘起腿在他身后坐定,春葱似柔软手掌直直贴至他背心。   “专心凝神,静坐内观存神守气,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而盈,万物得一而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灵儿喃喃有辞,不多时,方拓儒只觉一股热腾腾的气流由她手心窜至他体内。   方拓儒心头讶异,问道:“你……你输真气给我?”   “你苦学三年艺,还不如我传你十年功!”虽看不见模样,方拓儒却可以听到身后传来的笑声,“现下你即将跟着刘基去闯天下,防身的本事得备妥。”   想起她这三年的音讯全无,想起当日离去时她的绝情,方拓儒挣开身怒道:“多谢姑娘好意,在下却不想再平白受姑娘的恩惠。”   “你还是这股倔脾气,可我偏……”灵儿停了笑,手指在他背上轻轻拂过,由着他半起身,声音漾起些微凄楚,“可我偏就是喜欢你这脾气。”   她的声音软化了他坚固的意志,他起了犹豫。   只听得灵儿幽幽一叹,“输你真气,不为你,算是为了我,成吗?”   “在下死活早已与姑娘无涉!”话虽说得硬,他的身体却已然屈服,僵直的身躯再度在灵儿跟前坐定。   “是呀!早已无涉,”见计得逞,灵儿吐舌浅笑道:“放心吧!我若死了是不会发讣文来骚扰你的!”怕他反悔,当下不再多语,双掌一扬便将内功输入方拓儒体内,气息缓缓运行着,由尾闾到背堂、玄枢、夹脊、陶道、玉枕、泥丸、明堂、膻中、中浣、到神阀归气海一周之圆。   不多时,两人周遭罩起白雾,滚滚汗水珠子不住滴落,方拓儒只觉心、肝、脾、肺、肾,五脏百赅,通体舒坦难言。   约三盏茶的时间过去,方拓儒紧合着眼,全身暖暖运行着真气,冷不防,一个柔软的东西在他额际滑动着。   他睁开眼,是灵儿,她自个儿也是濡了一身的汗,却只顾着笑盈盈地拿着汗巾帮他擦拭着汗珠。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方拓儒试图冷着声音。   “不对你好,该对谁好?”灵儿笑着回答。   “如果你不再属于我,”方拓儒眼神含悲,语气认真,“对我好,是害了我!”   “我也知道,只是……”灵儿难得敛起笑,睇着他的眼神有丝无奈,“要我不对你好,我却又做不到,更何况……”她压低声音,“有些事情是我惹下的祸端,自该由我来做个了结。”   “灵儿,我……”方拓儒的话被她打断。   灵儿拉起他跃下床,笑嘻嘻道:“别提这些,也别问别的问题,良宵苦短,陪我!”   纵使心头盘旋着千百个问题,但被灵儿一闹,他除了由着她外似乎已然没有退路。   灵儿拉着他踱出门外,满饱的月娘原是他们的最爱,今儿的却有些残缺,月牙儿勾似地,却另有一种柔雅的风情。   “书呆,你瞧瞧,连月亮都有阴晴圆缺,不能自己了,更何况,”灵儿倚在方拓儒怀里叹口气道:“人世间有些事理也是咱们不可不遵循的,是吗?”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件事情,”他也叹了口气,纵由自己揽紧她,全心全意沉浸在属于她的气息里,“我只知道,天意虽难违,但也不可全然委屈了自己。”   “不委屈自己,却也不可委屈了无辜的人!”她低语。   “你的意思是……”方拓儒颦起眉梢。   “没意思,随意说说罢了!”灵儿回过头睇着方拓儒,浅笑盈盈道:“都说了今晚别提别的事儿了。”   她拉起方拓儒再度悠游在花径莲池畔,四周静悄悄的,没半点儿声音,最后,她竟拉着方拓儒来到“敬儒阁”房前。   “你想找芸娘?这么晚,她该早已睡下了吧!”   “她不在房里!”灵儿巧笑,轻轻推开门,房里果然空荡荡地杳无人影,“上你那儿前,我查过了,这几天她娘家有事,她带着苹心一块儿走的。”   方拓儒无语有丝尴尬,对这妻子,他是个失职的相公。   “她既不在,你上这儿做啥?”方拓儒不解问道。   “我困了想睡觉,这儿正好!”灵儿巧笑着摇晃闻言僵直了身躯的方拓儒,“你陪我!!”   “灵儿……”方拓儒兀自与理智挣扎着,他不该再碰她了,那只会令他更加沉沦,无法自拔。   灵儿轻嘘了声,诱人声音低喃着,“今晚咱们都别再说话了,用心感觉就好。”   纤指轻弹,房中原被燃起的烛火应声而灭,一片漆黑,方拓儒一颗心恍若就要进出口中,他感觉她缓步偎人他怀中,不多时,他熟悉而久违的馥香樱唇软软地封住了他冰冷而微颤的唇。   他再也不能思索,虎吼一声用力钳紧她,猛烈而绝望地灌输着对她的痴恋,对她的渴慕。   良久后,她微喘着气在他耳畔低语,”有件事情我得先跟你说分明,不论人间或仙境,所有的男人里,我只让你碰过,至于那恶犬,三年前我虽与他一块儿离去,但那只是为了阻止他再来骚扰你,”她咯咯笑着,“离开后没多久,我便施了手段甩掉他,若非为了你,那厮真想制住我还得再多修点儿道行,这段时间里,我都只是在瑶池王母娘娘那里修道罢了。”   灵儿叹口气道:“娘娘说我慧根足,只是有道死穴未封,人不了天庭,我懂她的意思,这道死穴,指的自然是你!”   “那么……”方拓儒深吸口气,迫使自己移开放在灵儿身上的手,“那么你何以还要来?”   “我说过,祸是我闯的,自该由我来收尾,如果没能将你的事情弄个妥切,我又怎能安心。”灵儿轻语。   “我不懂你的意思。”方拓儒有些困扰。   “不用懂,感觉就好了,还有……”灵儿的嗓音又软又媚,任何男人听了都要酥化成一滩稀泥,又更何况,是深爱着她的方拓儒。   “不论你想对我做什么,都不要停,我想要……”她软哄的声音有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完完整整成为你的人。”   “我……”他心底虽升起惑思,但却已然无法再问或再思索了。   她像只扑火而至的飞蛾缠紧着他的身躯,烈火炽炽,焚灼着她。   自然也更燃炙了他!   那一夜,方拓儒永生难忘!   次一晨,方拓儒也是一辈子都忘却不了!   窗外鸟语啁啾,他清幽幽地转醒,虽在睡眠中,他还是一购满足的笑容。   虽在睡眠中,他还是紧揽着身旁的她不肯松手。   直到,他睁开眼睛望进一双羞赧、窘迫、不知所措却又漾着欣喜的美眸里。   那是芸娘的眼睛!   方拓儒揉揉眼睛不敢置信,猛地坐起身来,这一扯拉开了两人盖在身上的丝被,他一身裸裎,她也是,只是,她不是灵儿。   不只那双眼是芸娘的,连那副身无寸缕的露脂玉胴也是芸娘的。   不知道灵儿是在何时跟芸娘调换将她送进他怀里的?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是借用芸娘的身躯用幻术哄骗了他。   这女子,果然够本事!   难怪她叫他“别说话,用感觉就好!”,难怪她说不能委屈无辜的人,难怪她说自个儿闯的祸得白个儿来了结。   方拓儒心底燃起被欺骗的怒火,原来她的了结就是用这种方法。   硬将芸娘推给他,她才可以安心去修行,丝毫没有顾虑到他的感受。   心头正百转千回,门外却突然响起声音。   “少夫人,苹心给您送洗脸水来了。”   边说话苹心边侧身推开门扉,两手捧着水盆的苹心一脸稚笑踱人房里,芸娘没架子,和苹心亲如姐妹,加上谁都知道她是独居的,是以苹心更无忌惮。   一闯进房里她才惊觉到自个儿有多冒失,苹心只傻杵了一瞬,旋即转身背向着床,一盆子水洒脱了大半。   芸娘轻嘤了声,整个人埋入被中,方拓儒遮掩着身子,也是涨红了脸尴尬的挤不出话来。   “少……少夫人,苹心鲁莽,这水主凉了,苹心再去烧过,时候还早,您再歇歇,千万别……别急着……”这丫鬟总算由惊讶中清醒,继之而起的是满腹替少夫人开心的情绪,啐!她责怪自己大惊小怪,少夫人床上见着少爷有啥好奇?“您千万别急着起床。”   话语未尽,苹心端着半盆水出门,临走前还牢牢地合妥了门扉。   她手忙脚乱急急离去可不是真为了烧水,而是急着去打锣敲鼓,告诉大家——少爷在少夫人床上的好消息。   “对不起!”   良久后,芸娘才弄清楚那个低沉的嗓音是来自方拓儒。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芸娘心底一叹,恨他总爱对她说这三个字,悄悄将头伸出被褥,她低语,“这桩事,我……”她红霞过耳,声音几不可闻,“盼了好久,相公!”她轻轻启口,“不论你心底是否有我,你这样对我……至少是个开始,我说过,不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说对不起是因为……”方拓儒也是一叹,将芸娘轻轻搂人怀中,不论灵儿怎么对他,如她所言,芸娘是无辜的,“我已经决定跟着刘大哥投入朱元帅麾下去创一番事业,接下来的口子,这个家,得烦劳你了。”   “说什么烦劳??”芸娘轻啐了声,偎在方拓儒胸前的脸上俱是幸福满足的微笑,“妾身只担心奉事不足,倘若真能为夫君分劳解忧,多苦芸娘都甘之如饴。”   “芸娘!”半是歉疚,半是怜惜,方拓儒幽幽开了口,“你真的是个贤妻,嫁给我,委屈了你。”   “不!一点儿也不委屈。”芸娘提高声调,睇着方拓儒的瞳眸满是柔情,“能有幸得与你执手,芸娘此生已足。”   方拓儒搂紧芸娘,心头一片茫然,这样的结局虽非他想要的,但也许……对大家都好,灵儿既可顺利修得正果,而他,也不会再辜负这个纯良的女子。   三天后,方拓儒与衔着泪水的芸娘及方家二老挥别。   离开了武阳村,他将去开拓另一片新的天地。 上一页 返回灵狐窃情目录 下一页 第十章   几年拓疆军旅生涯下来,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方拓儒已经全然变了个模样。   昔日白净的肌肤已让黑黝的肌肉取代,下颚处冒生着整片无暇打理的青髭,以前他必定得洁净身子才能人眠的习惯也没有了,现在的他,连偶尔得睡卧在沙尘滚滚的战场上,也照常可以一身邋遢和衣就眠。   他虽是个举人儒生,却因精通兵法,兼之身手矫健,入了朱元帅麾下不久后,迭次升迁,几年下来已然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了。   除了逢年过节,他不常回到武阳村里,这几年里,芸娘帮他生了一双儿女,男儿有志可以伸展,妻贤家和,按情理,这一生他应当满足。   但他却偶在午夜时分里,躺在沙尘漠漠的战地上,躺在苍穹辽阔的星空下,发狂地,思念着一个狐样的女子。   她逼他习兵书、传他功力,还迫使他接受了芸娘。   她什么都帮他做好想妥了,但她若当真神通广大,何以不帮他将所有有关她的记忆自他心底剐除?!   难道是因为她终究也是割舍不下与他的这段感情、这段回忆吗?   自从那个如梦似幻的夜后,灵儿不曾再出现过,他虽恼她无情,却始终没有将她挂在他胸前的“擎天环”丢弃,那条她用了自个儿红头绳穿过帮他悬在胸前的罟环,那个唯一可以当作两人曾有过回忆的凭据。   这个当日曾罟过她的宝环,如今罟着的是他的心,一颗思念着她的心。   夜里思念是一回事,日升东起,他又是一员威势凛凛、全心应敌的大将。   这阵子与陈友谅激战于鄱阳湖,此役水战是历来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两军鏖战了月余之久,刘基沉吟掐着指,这一战结局,将决定两雄命运,通令上下将领军卒,绝不可以轻心。   会战开始前四天,方拓儒领了命,把鄱阳湖到长江的出口封锁,堵住敌人的归路,关起门来打。   两军的形势,一边号称六十万,一边仅有二十万,水军船舰比起来,陈友谅的又高又大,联舟布阵,一连串十几里,而朱元璋这边的都是些小船,还得仰着头才能肇见敌人,两相比较,显得渺小而可怜。   朱元璋这边虽在气势及人数、船舰体积上占了弱势,但却有着经验丰富的幕僚,作战勇敢的将帅,上下一心,军队数量虽少,但在后援补给上却要远胜于后路被切断,粮尽士疲,失去斗志的陈友谅军队。   敌方眼看已然不济,再撑一阵子就成了,包括方拓儒在内,人人都做如是想。   这一夜,方拓儒手下一员猛将浑身是血,气息微弱跌跌撞撞进了他的帅船上。   “怎么回事?”   他急急趋前将垂危的部属揽入怀中。   “将军……对不起,那厮……也不知对方是打哪儿请来的,太强……太强了,咱们一群人都围不住他……连火铳都制不住……”语音尚悬,人已殒矣,方拓儒又是悲伤又是疑惑,这些百子,对方兵力已弱,怎会突然起子变故?   “故人来访,方将军还不快出来会会咱家?”   来人声音伴随着啸音响起,众人耳里只觉哄雷似地打着转儿,方拓儒所在的战船上构筑的木栅及营篷迎风一兜,被凌空拔起旋入江中,风势之厉,别说杵在船心的方拓儒睁不开眼睛,就连身在船尾的几个兵卒艄士居然也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顷刻间,众人眼前黄影一闪,一个身穿黄衣,纠髯如铁的大汉,自另一艘船上纵跃而来,身形兔起鹄落,迅如闪电,匪夷所思至极。   俟看清楚来人,方拓儒反倒不惊了,既知是他,就算再惊天动地的本领也是应当,因为他根本不是人,正是多年前带走灵儿的谢啸天。   “别来无恙!方举人!”谢啸天双手环臂,眼神含讥,“不错嘛!挺有本事的,不过几年光景,一个书生也能当将军,还是……”他哼了声道:“朱元璋再也寻不着人才,烂竽也拿来充数?”   “奉劝兄台切勿‘狗眼看人低’!”方拓儒不动怒,淡淡地回应。   “你……”谢啸天怒哼,“是吗?那就让咱家来试试兄台的斤两。”语未毕,他抡起身旁‘日月神戟’霎时刺向方拓儒,一个滚身急急闪过,方拓儒摸向一把单架,回身铿锵一响,挡了回去。   “不错嘛!”手脚不曾停歇,一招厉过一招,谢啸天赞道:“瞧你这功力,肯定是灵妹妹过给你的,否则依你的本事,哼!我一招你也接不住,“这没心肝的丫头对你果真是不同!”   两人虽是一般灵动着身子,但方拓儒自非谢啸天的对手,缠斗数十招后,已然呈现左支右绌的窘境,方拓儒冷哼了声道:“你原先是张士城的走狗,什么时候,又帮起了陈友谅那厮?”   “嗤”地一声响,方拓儒胸前被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围在两人周遭虽尚有些想要助阵的兵丁,但瞧两人杀得凶险,谁也没能近得了杀阵之圈,见方拓儒身上斑斑血痕,谢啸天朗笑道:“我谁也不帮、谁也不为,向来只是个捣蛋嗜乱的份子罢了,可今天找上你,却不为了这两个家伙,是为了我的好灵妹妹。”   “为灵儿?!”   方拓儒闻言一个恍神,又是一刀掠过。   “这丫头空有一副绝美的神貌,竟一意向往那清淡无欲的无色极界,”谢啸天冷声道:“完全不把我对她的好搁在心底,再不久她即将升登仙品,而我,却因为对她无法断绝的心思兀自沉沦在此一凡界,左思右想,我都不能平衡,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阻着她。而若要对付她,最有效的路径自是在你身上,是以……我来了!”   “你错了!”想到对方来此并不是为了要帮助敌人,方拓儒反而心头宽下,淡淡笑起,他死不足惜,只要别因此影响战局即可.方拓儒轻声道:“阁下太高估在下了。”   “是吗?”谢啸天反手一勾,同时卸下两人手上兵刃,虎气腾腾一掌劈去,他冷声道:“那就让咱们来瞧瞧是你了解那鬼丫头,还是我,瞧瞧她若见着一个死了的书呆会变成什么模样。”   方拓儒闪身避过一掌,转身却见身后谢啸天幻化成千条人影,千手千掌由四面八方向他压迫过来,这一下他自知再无侥幸,索性停止反抗,双手垂落淡淡地道:“杀我无妨,勿动我军中兄弟。”   数百个谢啸天同时哼了声,“冲着你这般从容赴死的豪气,找答应你!”   “不许伤他!”就在此时,天际闪动着雷电光芒,一道白影伴随着一声娇叱自空中急速坠下,意欲护在方拓儒身前,但为时已晚,谢啸天这凌厉一掌,将十成功力全数散出,四面八方全是实掌,团团围住方拓儒,一意要取他性命,挡得了身前的,却不及挡得住他击至背心那要命的一掌。   “灵……”方拓儒只来得及喊了个字就狂吐鲜血断了气,临死前,他最后一个念头竟是欣慰,她毕竟还是在乎他的,念头一泯,身子一软,他萎倒在至天而降的白衣女子怀里,一身仙衣飘飘,抱紧了方拓儒的绝色女子正是灵儿。   “你……好狠!”灵儿瞪视着谢啸天的眼中满是仇恨,若欲登仙,得无恨无怒,她破了誓言,但抱着方拓儒逐渐冰冷的躯体,她突然再也不用惧怕违戒了。   所有过往在乎的东西现下比起这躺在她怀中的男人,都变成了微不足道。   在谢啸天出了这掌打下时,她在天庭突觉心神不宁,没想到还是来不及了。   “狠的是你,好妹子!”谢啸天毫不在乎她的恨意,浅笑道:“在咱们仙家眼里,这家伙元神虽犹存留口气,但依世间人界的标准,他魂已断,不一会儿,冥界就该派人来拘提他的元神了,阎王生死簿那儿我也托人动了手脚,这家伙注定会在今日归阴,至于你!”他哼了声,“还不回去当你的神仙?就算无法得到你!”谢啸天恶意道:“能见着你如此痛苦,也算是大快人心了。”   “你想让我痛苦,我却偏不!”灵儿冷冷勾起笑,抱紧方拓儒倏然飞升上天,扔了句,“你想让他死,我却也绝不如你愿。”便即消逝踪影。   留下怔忡的谢啸天杵在人间。   “我就不信……”他冷冷地道,“你救得了他!”   ~~~   繁花锦簇,仙鹤轻鸣,瑶池之境,向来是仙界最安静、最柔美的一处。   这会儿,却见个女子抱紧个男子,跪在瑶池王母娘娘跟前。   “求求您!娘娘!”灵儿泣着声,睇向怀中面若金纸的方拓儒,“救救他!”   瑶池王母沉默良久,总算开了口,“真要救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取出你体内修行千年的狐珠让他还魂。”   “灵儿愿意,请娘娘帮忙!”   “你真的决心要为这男人放弃千年修行?”   “别说是千年修行,”灵儿沱下清泪,搂紧怀中几乎断绝了气息,她深爱的男子,“为了他,要我的命也成!”   “冤孽!冤孽!”清灵的嗓音在空中长声一叹,“灵儿,你要想清楚,能够登入仙界列人仙谱原是你梦想了千年的心愿,你当真要为了他放弃这一切?”   “灵儿现在什么心愿都没了,一心只要他能没事。”灵儿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吸泣,“没有他的日子就算能长生不死、就算能登入仙界,灵儿一样生不如死,漫漫岁月寂寥孤苦,就算能活着也毫无意义。”   “如果你怕捱受思念的苦,我自有法力抹去他留在你心底的记忆。”   “不要!不要!灵儿宁死也不要将他忘记!”   “当局者若要执迷不悟,那么任谁也使不上力。”清灵的嗓音亮若宏钟,“他救过你,你又救过她,这三生三世的轮回转世、生老病死、情伤哀愁的苦痛都将够你受的,你难道不惧?”   “灵儿不惧,为了他,灵儿什么都不惧!”   “也罢,几番轮回续情缘,近在眼前视不见,也罢,也罢……”   ~~~   方拓儒幽幽转醒,有片刻失神。   奇花异卉、清宁祥恬,这儿是什么地方?   “如果你已没事,便尽快离去,”一个清灵而庄肃的嗓音响起,闻声却见不着法相,“这儿是个清修的地方,凡俗不宜久留!”   虽没见着人影,方拓儒想起灵儿,心里有了数。   伏地叩拜,方拓儒道:“多谢瑶池王母救命之恩。”   “不用谢我!”那嗓音清淡而邈远,“我们仙家向来不愿插手凡尘俗事,你到我这儿时,只剩最后一丝元神,就是大罗仙丹也救不了你,救你的……”声音稍有停顿,“是灵儿!是她用修链千年的狐珠进驻你体内凝聚你的元神命脉,才救回了你的性命。”   “是灵儿……”方拓儒愣了愣,半晌,他急道:“娘娘,晚生想见灵儿,现下她在何处?”   瑶池王母淡淡地道:“她能升为人形、能千年不灭,凭仗着的就是那颗狐珠,却没想到,她向来灵慧,竟仍参不透‘情关’,为了你,连狐珠都宁可舍弃,没了狐珠,变回原形,而一只活了千年的寻常狐狸还能存命吗?”   “您……您的意思是……”方拓儒不能自制地全身打着颤,眼眶全红了。   “是的,灵儿形体已灭。”清淡的声音不含一丝感情。   方拓儒只觉全身血液被冻结,刺人的冰芒不住在他体内骚动着,片刻后,他缓缓开口道:“晚生这条残命是由灵儿以命延续的,原来是该好好珍惜,但……这世上既已没了灵儿,晚生存活与否已无意义,望娘娘成全。”   “成全引成全什么?”一句轻哼响起,“别玷污了我这清修地,为了你,我没了灵狐,你若当真想死,我不阻你,只是委屈了灵儿那孤零无依的魂魄!”   “灵儿尚有魂魄?”方拓儒急急追问。   “形体虽灭,魂魄尚存,她的魂,我暂时帮她安在你胸前那只‘擎天环’里,”瑶池王母轻声一叹道:“你们的事儿我原不该再插手,只是这丫头毕竟陪了我千年,深得我心,你带着那只‘擎天环’下凡,一年后,你发妻阳寿将尽,届时你只须将此环套入死者手腕,灵儿便可借尸还魂。”   方拓儒听得心神恍惚,莫怪乎当时灵儿谈起芸娘,说她命中会是他的发妻,只是……未完之句,隐含玄机,却原来指的是,她是个短命女子。   “你们凡问之人或许会觉得此女命短可悲,但就咱们仙家而论,此女前世广结善因,此世结善果,才可以少受点儿活罪,猝然而逝,无疾而终,是以她完好的躯壳将会是灵儿重生最佳的依恃。   “至于你,狐珠在体内,使你功力大增,精力较旁人更为充沛圆满,百病不侵,活得久长,有关啸天犬私自托人涂改生死簿一事,玉帝正派人在查,他恣意妄为惹下祸端,自该接受惩罚,只望你日后善用此有用之身,多为人间造福祉,也算不枉了灵儿这千年修行。”   “多谢娘娘!”   “不用谢我,这一切……算是你和灵儿的孽缘吧!人世多苦,你两人却执意相随,仙家也无能为力。”   语尽,方拓儒只觉迎面一阵薰风拂过,脚底一空,整个人恍若自高空摔落。   这一摔,他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竟睡在帅船上,瑶池里发生的那一切,如梦一场。   他摸摸身子,通体舒畅,气流充沛,连原先被谢啸天重挫的几道伤口都已不见了。   轻轻地,方拓儒执起胸口悬着的“擎天环”,那环上正绽出荧绿莹光。   将环贴近脸颊紧紧贴触,方拓儒柔情低语,“灵儿,咱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   一年后   “少爷、少爷!”方管事自外跌跌撞擅奔人,“不好了!小人陪着夫人和少夫人到庙里上香,在庙里,两位夫人甫跪定,突然少夫人脸色一变,揪着心口嚷疼,一个喘气不及,身子一歪就昏厥了过去,我和夫人手忙脚乱将她抱到庙中禅房,急急请来蒋大夫,大夫一摸脉象,面色铁青,竟说……夫人已经停了脉息。”   “别慌!”方拓儒搁下手中事物,这一日的到来他心底早有准备,是以虽在战事吃紧的情况下,也执意请了两个月的假待在家里,相较起管家的惊惶失措,方拓儒显得平静,“夫人在哪里?带我过去!”   悄静幽秘的禅房里,方拓儒遣退了所有人,静静凝神睇着躺在床上,玫瑰花瓣似的美丽容颜,苍白无血色停了气息的芸娘。   一个倾身,他肃穆而柔情地吻着她——他的妻子。   “芸娘,谢谢你!谢谢你用宽容的心始终包容着我这个任性的夫君,谢谢你帮我生了双聪颖的子女,谢谢你在我离家时帮我照拂双亲,谢谢你对我的深情无怨,……”他轻声一叹,“这一生我欠你着实太多,没想到,临到未了,我竟还得借用你的身子。”   倾身落下深吻,一颗亮莹水珠自他眼底滚落滴在她冰冷的唇上,“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吻,今后天人两隔,黄泉路上,你要保重,你虽逝去,在我心底,却有个角落是专司给你的,别了,吾妻!”   方拓儒抱起芸娘拥在怀里,回思着与芸娘的过往点滴。   片刻后,方拓儒解下从不离身的挂环,熔“擎天环”慢慢套上芸娘的手腕,然后,静心等待。   瑶池王母只告诉他法子,却没告诉他需时多久,及是否还有注意事项。   随着时光流逝,三盏茶的时辰过去,方拓儒搂着怀中愈来愈冰冷的身躯,心口也是一片寒意。   不该有错!不会有错!也不能有错!他绝不容许有错!   他用力楼紧怀中人儿,硬声道:“灵儿、灵儿,你听得见我吗?你在哪里?”   怀中人无语,气息亦无!   入夜后,推门而人的是方敬基,在此之前,方管事、苹心、方夫人、蒋大夫、寺中方丈等人都曾进过禅房劝他节裒,让死者安心,却都让他沉声猛喝,吼了出去。   “儒儿!”   “爹!”见是父亲,方拓儒收敛了些,不再狂吼赶人出门。   看着独子抱着媳妇儿的尸身,神情微有错乱,方敬基叹口气道:“芸娘在世时,你不懂好好珍惜,这会儿,她人都死了,你才来舍不得,不是在为难她吗?”   “芸娘没死!”方拓儒闷着声,眼神坚定,“她不会死的!”   “大夫说她早已绝了气息,好几个时辰前就绝了!”方敬基长声叹息,“这事儿虽来得突兀,叫人一时间难以承受,可是你该想想,能够如此安然而逝,对芸娘也是种福报,你这样胡为,叫她如何安心离去,芸娘是个绝好的女子,不该承受这样的折磨。”   沉默良久,方拓儒轻声道:“孩儿不是胡为,更非发横,请容孩儿再伴芸娘一夜,天明时,若她还……还未转醒,孩儿便同意放手。”   这话其实只为先安了父亲的心罢了,芸娘若长久不醒,灵儿若始终未能还魂,他不会放手,即使得带着她的躯壳天涯避走,他也做得到。   方敬基叹口气,不再多语,椎门离去!   漫漫长夜,苦苦守候,方拓儒连眼都不敢眨,就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微小变化。   黑夜虽长,天,到底还是要亮,天光绚亮,轻洒在他怀中清丽佳人的脸庞,娇美依旧,灵秀依旧,却始终没有半点反应。   芸娘也罢!灵儿也罢!她们似乎都已然远离了他!   使劲而绝望地搂紧怀中人儿,方拓儒终于抑不住心底痛苦,大声呐喊,“灵儿!灵儿!你究竟在哪里?”   “这儿呢!书呆!”一个细若蚊蝇,全无气力,却又掩不住笑意的声音自他怀中轻轻传出。   他僵着身子,盯紧怀中的芸娘,喔!不!这会儿的她已是灵儿,她悄生生地亮起子熟悉的笑容睇着他,随着她的魂魄到来,不可思议地,他的鼻端再度漾起那股属于她的软软甜香,修道千年,这香气似乎是她唯一可以保留的成果。   虽是笑着,她还是全身无力,偎着他,她合上眼睛,“魂虽归来,可是好倦、好累,陪我睡觉。”   她骄蛮的语气一如往昔,他搂紧她,激动得无法言语。   谢天谢地!他的小狐狸总算还是回到他的身边!   尾声   沈芸娘的死而复活成为当地一则传奇,人人都传言是因着她夫君的一片痴情感动了天地,所带来的奇迹。   芸娘虽然复活,但整个人却像是变了个样子。   往昔的端雅娴静已不复寻,现在的方家少夫人活脱脱是个整日打着精灵古怪心思想要整人的大顽童。   不但府第里仆役要提防她的恶作剧,连一双儿女都常要被她耍得团团转。   虽是如此,但谁也不忍苛责她的淘气,且常被她可爱而稚气的模样表情逗得哭笑不得。   “说实话,”连方敬基都忍不住要叹气,他望着妻子不解道:"如今芸娘这个样子,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方夫人瞪了方敬基一眼,“那个人”,在方家是个禁忌。   “无论如何!咱们总算是捡回媳妇儿了,现在这样的芸娘也有不少好处,至少,咱们那儿子可要比从前愿意留在家里面了。”   谁都看得出,现在的方拓儒有多爱他的妻子,除了上战场外,两人总是形影不离,他那双饱含着浓情的眼眸向来不在人前避讳,永远都是伫足在妻子身上。   几年后,朱元璋平定了天下,开创新局,以“明”为国号,论功行赏,到了方拓儒身上时,他却坚不为官,领受巨渥封赏后,他回到武阳村里。   “怎么?光宗耀祖不是你一生的冀望吗?”夜里,灵儿偎在方拓儒怀中,咯咯笑缠闹着他,两人私下相昵时,他仍叫她灵儿,不论形貌如何,他爱的就是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子。   方拓儒摇摇头,紧搂怀中心爱的女人,半玩笑半认真地道:“得着你才是我一生的冀望,”沉默半晌,他语气认真,“兔死狗烹,天下已定,志愿已足,皇帝身边多的是能人,不缺我一个,更何况……”   “共患难易,共享福难!当今皇上或许是个不世出的英雄,但人一旦立于高处,气度及眼光自变狭小,我又何苦挟着个建国功臣的名头在他身边惹闲气呢?”   “聪明!”灵儿笑赞道,“这番道理从古至今怕是没几个人真能想通,眷恋权势会使人短了心志,真要舍弃,千难万难……”她轻嘤了声,瞪了方拓儒一眼,“方将军,说话便说话,怎能动手动脚,攻人不备?”   方拓儒轻声一笑,迅雷不及掩耳解下灵儿身上所有衣物,喃声道:“作战之术实在出其不意,为求胜利,不计手段,外头战事已平弭,可是,末将与姑娘之间的战役,一路玫城掠池,却正要开始呢!”   灵儿抗议的话语消失在他猛烈的攻势里,不消片刻,柔弱地弃械投降,软在他怀里,面对个身经百战的猛将,她,一个弱女子,怎是他的对手?   现在的方拓儒带着灵儿千山万水游历,凭借着他一身本事,两人行脚天涯,从此不离。 上一页 返回灵狐窃情目录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